第三个夜晚,她已经不用去猜测了。廿七那日,她刚被内监和侍卫押解回来,内务府的人就赶到,把金鱼池全部奴才换掉,就连打扫的粗使小太监都撤去,只换来两个五十岁左右的嬷嬷,照顾她的起居饮食。当夜她辗转难眠,一直在怀疑,假造旗籍之事,被太后发现的真正原因。如果慕琳没有随着戏班混入圆明园与她见面,她甚至会怀疑是弘皙要除掉背叛者,可转念一想,她之前从未直接拒绝,只是借口身旁并无可用之人,因而没法执行主人下达的任务。之后弘皙便称会给她送来助手,让她提点升平署总管,重新请彩云天戏班入御园为太后献戏,届时他们的人会混入戏班,她只要找机会,把自己人留在身边就好。所以,弘皙故意放出消息,绝对不可能。可若说她只是皇后和太后明争暗斗下的牺牲品,她又怎么都想不通一个问题,即便是当年雍正帝也未能察觉弘皙的手脚,毓媞竟有这种能耐?她隐约觉得,此事应该和弘历有关。这段时间的突然得宠,故然是因为甯馨扶植,可她明明是帮着皇后羞辱了玹玗,弘历又为何不恼怒反而厚待。得宠之时,她没想过这些问题,女人总会被情感蒙住心眼,且对这份情已渴望多年,好不容易得到了,却还要费心应对弘皙,确实让她忽略了很多可疑处。第二天,两位嬷嬷对她还算客气,未曾有半分刁难,内务府送来的膳食茶果虽不及之前,但也符合她嫔位的份例,只是品质稍显粗劣,可宫里的奴才习惯了拜高踩低,何况糟践她就能变向讨好太后,也算在意料之中。人越是陷入绝境,就越是心有期望,思莹亦不例外。想化解毓媞的怒气,必然是要处理她,可若只是婆媳之争,或许弘历不会取她性命,因为她之死会成为皇帝对太后的妥协。保住帝王尊严,给太后一个交代,又不至于太折损皇后威信,还不让后世议论,最好的法子就是保留她的封号,然后让她去守先帝妃陵。但这个奢念并没有持续太久,到了第三天,她就觉察出不对劲的地方。毕竟受过专业训练,纵然伤心难过,闷在房里一天也就够了。今晨早膳过后,她对两位嬷嬷说想独自出去走走,那两人并未阻止,也没有坚持跟随,看似还敬着她这位仪嫔娘娘。可她沿着水边绕了一圈,就看出了问题所在。如果弘历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那么她在弘历的眼中,只会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看守她何须用那么多侍卫?而另一个可疑处,是在那两位嬷嬷身上。对这两日送来的茶果饭食她都非常小心,除了银针测试,还把食物喂给屋中的鹦鹉,又将茶倒入水缸观察锦鲤的反应,但所有显示都属于正常。唯独不对的是两位嬷嬷,穿着并不华丽,据说以前是在厨房帮工,可身上却是佩戴着异常浓香的荷包,惹得寝殿内都弥漫着那种味道。弘皙训练出来的手下各有所长,她最善于用药,知道有些毒银针测不出来,喂食给动物也不会有反应,那是因为缺少一味引子。所以猜测,膳食里应该已被下入无色无味的毒,单服用下去,不会有任何问题,可加上那些香味就不一定。她嫁给弘历这些年,虽然过得安分守己,但脑子并没有坏,种种情况显示,弘历已然知道她是弘皙的细作。说不定揭穿她身份的这场戏,乃弘历所安排,连太后都沦为皇帝的棋子。而那些看似顾念夫妻之情的善待,无非是不想惊动弘皙,只因弘历不欲像雍正帝那样,被后世议论弑杀宗亲。要除掉弘皙,必得罪证确凿,首要条件就是的弘皙先行动起来。若因为她的事打草惊蛇,使得弘皙再次蛰伏,那又不知要忍受到几时。死,她不怕,但有件事情,必须在她死前办完,哪怕是玉石俱焚也在所不惜。今晚,她无意中听到送膳的人悄悄告诉两位嬷嬷,圣驾会在下月初三返京,依现在的局面看,弘历要她死的无声无息,定然会把她留在圆明园,对外宣称是她身体有恙,在御园便于修养,反正也有旧例可寻,不会惹人怀疑。此刻,外面风凉雨冷,正是观察情况的好时机,换了一身藏青色的轻薄便服,思莹悄然溜出寝殿。为了不让弘皙起疑,弘历果然煞费苦心,南北共三座通往金鱼池岛区的桥,其中两座连接着贵妃居住的华景轩,以佩兰的精明,身边的奴才若有鬼,定然会被揪出来;而另一座桥连接着杏花春馆,金贵人迁去牡丹亭后,那里就剩下几个年迈的老太监看守打扫。永琛虽为宫中侍卫,能自由进出圆明园,却不能擅入后湖岛区,所以看不到这些情况。而两座通往引见楼的吊桥仅断开而已,对面并未安排任何人,但其中有一座靠近华景轩,驻守在华景轩通往金鱼池石桥边的侍卫,能完全监控到那个方位。所以另外一座吊桥才是她的目标,但她并非是要从桥上过去,只是觉得那边临近万方安和长堤,便于她悄无声息的前去桃花坞。站在寒雨中,望了望河对岸,又瞄了一眼身后的几杆竹子,嘴角勾起一抹冷笑。转身回到寝殿,事情再急,也不急于一时。反正这段时间寒雨连绵,眼下已到最后的机会,她只能成功不能失败。将几乎湿透的衣裳放到碳爖边,烘干后立刻收入衣橱,一切收拾的不留半点痕迹,就凭那两个老嬷嬷,断然不会察觉她出去过。十月初一,朔日。就算夜里无雨,也没有月光,最适合行动。最后一搏,无论成功与否都看不到明天的太阳,也就没有必要留下侍奉的人。思莹从衣橱中取出全部领巾,踏过两具老宫婢的尸体走出寝殿,绕到小厨房取了一把柴刀。整个金鱼池岛区就只剩她,在这样的黑暗中伐空全部竹子,也不会被察觉。用领巾将竹竿绑成排,不是要架桥,也不是想做竹筏,只要把这东西推到河里,让她有个垫脚,便可轻易到达河对岸。风声飒飒,雨声沥沥,让某些细小的声音因此而被掩盖。比如,脚步声。门被推开的瞬间,凉风猛地灌入,烛火挣扎了两下,还是熄灭了。玹玗乍然坐起,今晚一直心绪不宁,总觉得会有事情发生,直到二更后才合衣躺下,可刚闭上眼睛,就有不速之客闯了进来。“谁,仪嫔?”
掀开帐幔,警惕地望着黑暗中那个身影,默了半晌仍没等到回答,玹玗微敛眼眸,缓缓将手伸向藏在枕头下的短剑。“你倒是聪明。”
思莹挑了下眉,“三更半夜有人闯入你的房间,你却能如此镇定,不见半分畏惧,果然是个心狠且可成大事者。”
玹玗轻忽一笑,没想到思莹养尊处优多年,功夫却没落下,“仪嫔娘娘既然来了,玹玗自然应该斟茶待客,这样黑灯瞎火,可如何使得。”
“你最好还是别动,凭你的武功,一柄短剑对付不了我。”
思莹眼底透出邪肆幽光,冷笑道:“当然,你若不想死得无声无息,也可以大声呼救,驻守这桃花坞的侍卫,想必皆乃皇上心腹,且都是高手。”
“能从金鱼池跑出来,仪嫔定然身手不凡,但你自信,斗得过大内高手吗?”
玹玗自嘲一笑,难得也有能把她弄糊涂的人。“刚还夸你聪明,怎么连话都听不懂。”
思莹坐到妆镜前,看上去十分悠闲,似乎也不急着动手。“我还算是仪嫔吗?不过听你之言,我的背景你已知晓,那我也不为难你,给你两个选择:一是,用你枕头下的短剑,抹了自己的脖子;二是,高喊有刺客,定会引来所有宫婢、内监、和侍卫,而我束手就擒,绝不伤你一根头发,但会给大家讲个故事,当年太后在琉璃殿偷换遗诏,三粒金丹毒杀先帝,还有妖道离霄……”“够了!”
玹玗拔剑出鞘,指向思莹,问道:“我究竟什么地方得罪你了,让你如此记恨,若非你三番两次的暗算我,以你才貌和脾性,日后又岂是仅仅嫔位!”
思莹毕竟是嫔位娘娘,就算侍卫前来,也不敢对她造次,必然还得去请弘历。从桃花坞赶去九州清晏,哪怕是用跑的,一去一回的时间,够她把毒杀雍正帝的故事说两遍了。而这一招实在狠毒。让桃花坞的所有人都知道毒杀雍正帝之事,无论弘历如何粉饰,流言都压不住,除掉所有宫婢和内监并不难,而那些侍卫不仅出身八旗,还有不少宗室子弟,弘历断然不可能将这些人全部灭口。弘历的帝位尚不稳固,偏还有弘皙蠢蠢欲动,若真是传出弑父夺位的流言,弘皙必然会联络朝臣和宗亲发起政变。皇族宗亲曾受雍正帝打击的那批,几乎都与弘皙有些交往,而朝堂之上,张廷玉和鄂尔泰为保住自身利益,会不会倒戈,谁都赌不起。“假的就是假的,从我懂事以来,就一直被人控制,入宫后没有一天不过得胆战心惊,爬得越高,只会跌得越重。”
思莹说话的声音很柔,却能穿透风雨,让人听得非常清晰。“你说,若当年你老老实实的跟在康嬷嬷身边,不与圣祖宜妃同谋,现在会是什么局面呢?或许不会沦为太后的棋子,不会成为皇后的眼中钉,更不会双手染血冤魂缠身,日子虽然清苦些,但心应该没有现在苦吧。”
“红梅和你是什么关系?”
不想再与思莹继续打哑谜,玹玗直接问到重点。“难怪皇上喜欢你,这么聪明的棋子,应该很好用,就是不知道日后会不会反将他一军。”
思莹那声冷笑,怕是暗夜下的魑魅魍魉都会觉得毛骨悚然。“你这么聪明,应该知道,先帝顺贵人与和亲王的茹夫人是什么关系?”
“红梅是你妹妹……”玹玗冷嘲道:“那她也是弘皙的人?”
“她不是!”
思莹激动地反驳,语调总算有了几分温度,虽然全是怒意。她们两姐妹虽是前明皇室后裔,但父母只想过平静的生活,哪知天不从人愿。从康熙十八年,第一次朱三太子起兵抗清事件发生,清廷就一直在绞杀前明贵胄。她记得是在五岁那年的冬天,突然有群官兵闯入家里,见人就杀,最后还放火烧屋。母亲带着她们姐妹逃了出来,但身受重伤,临终前嘱咐她把襁褓中的妹妹送去养生堂,或许还能有一线生机。而她则在市集稻草插头,卖身葬母,是一个青楼鸨妈把她买下,然后送她去盛京,那里有很多与她年纪相仿的女孩,且都是前明贵胄遗孤。在盛京受训六年,十二岁的她第一次到京城,成为礼部员外郎府中的庶女,半年后被富察老夫人选中,推荐给甯馨,最终被指给弘历成为侍妾。如果是嫁给风流成性的弘昼,她或者会成为弘皙的得力细作,可为什么偏偏是弘历。从进入暮云斋,她就刻意避宠,多年来只暗中寻找妹妹的下落。谁知老天作弄,眼看着团圆在即,可还来不及相认,撷芳殿的那场鸿门宴,让她的妹妹沦为牺牲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