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杀猪的前天基本上就不咋给猪吃饭了，一大清早，亲近的人就来帮忙杀猪，烧水，做饭。这似乎是村里的一条不成文规定，不管谁家杀猪，村里沾亲带故的人家都得去帮忙。男人们主要负责赶猪，帮忙杀猪，切肉，屠户负责抹脖子放血和分割，女人们主要就是负责烧水，烧火，切酸菜，泡粉条之类的。卫家是腊月二十杀的猪，提前一日，卫父又去了屠户家，他去得早，过去那会儿王屠户人在家中，尚未出门。屠户端着茶水在喝，就听见卫父在外头喊，都是老乡亲，听声音便知道来的是谁，屠户立刻想起前一阵卫家来人找过他，请他帮忙杀个年猪。“是为杀猪的事来？”
“那不然咧？”
“啥时候？”
“明上午，中午就在我那头吃刨猪汤，麻烦老弟。”
王屠户点头说知道了，让他放心，明儿个准到。卫父从屠户家出来，没急着回去，又跑了趟他大伯家，请堂兄也来帮忙，杀年猪不是个简单把式，光一个屠户不行，还得有人赶猪捉猪。请堂兄帮忙，也顺便一起吃刨猪汤，吃好了再提块肉走……卫父记着他大伯一家给帮过那些忙，如今宽裕些，有机会就想慢慢还上人情，有来有往才是亲戚的相处之道。都说好了他才回家去，知会大郎二郎明儿也要早点过来，天蒙蒙亮就得把铁锅架上把水烧上，杀完放了猪血就要烫猪皮刮猪毛，屠户帮忙分割猪肉，卫家跟着得张罗出一桌杀猪饭，一上午还得赶着才能忙得过来。陈氏还在娘家的时候看过杀年猪，嫁出来之后也在大伯家吃过刨猪汤，大概知道是个什么流程。她提前就琢磨好菜色，准备拿白萝卜炖排骨，再来只猪脚，酸菜猪血炖粉条，爆炒猪肝，大锅炒个蒜苗回锅肉，再拿咸菜头滑个肉片，添两盘素菜，一个清炒菜心，一个红油土豆片，这样有八碗菜摆出来就很够看了。盘算好之后，陈氏也跟男人通了气，问他这样成不成？卫父没什么意见，只是提了一句，让她把心肺大肠这些装好放在旁边，吃好喝好让屠户提走，谁家杀猪下水都要送给屠户。“猪板油我们留着，下午炼猪油吃油渣，大伯那边切两刀肉？”
卫父点头，说：“再切一刀油水重的让三郎提去送给他先生，他年后就要去官学，去之前得答谢镇上学塾的塾师，不是人家教得好咱们儿子也考不上一等秀才。”
陈氏觉得考那么好是三郎自己有本事，不然学塾里那么多人，咋的只有他能领米领钱？这话她藏心里头没讲，读书人最要尊师，这么安排没毛病。“还有你娘家，也切一刀肉。”
这下陈氏愣住了，她心里一热，说：“这送一块那送一块，咱还能剩下什么？我娘家就算了吧……”“宁愿咱们少吃口，也不能忘了岳母。我们夫妻两个头上原是四个老人，走了仨，还在世的就只剩下岳母。先前家里困难，一年到头你都不好意思回趟娘家，如今三郎中了秀才，你是秀才娘，也该挺直腰板回去一趟，让你娘家亲戚看看咱们日子过得也还红火，现在好了，日后还会更好。”
陈氏本来就好脸面，这话她听着舒坦，答应说过两天去，赶明又要做杀猪饭还要炼猪油，这些活都离不开她，没那时间。第二天卫家果然很忙。鸡叫一声田蜜就赶紧起身，如今是腊月二十，被窝外真的很冷，她坐起来就抖了两下，忍着躺回去的冲动飞快穿好衣裳。田蜜从来醒得早，察觉到她的动静卫成跟着睁开眼，人都还不清醒，他就要跟着下床，被田蜜摁了回去。“还早，相公你多睡会儿，等一下我再叫你。”
“今儿个家里杀猪，我得早点起来。”
“相公你哪怕起来了也帮不上什么忙呀。”
卫成：……“那我还能读会儿书。”
他说的读书其实不是翻着书卷一字一句读，是背。起初是默背，这阵子栓子总往他跟前凑，卫成就改了习惯，都会念出来给他听听。哪怕人还小听不懂，耳濡目染之下也能学到一些。卫成这么说，田蜜就没再劝，再说听他说话就知道人清醒了，躺回去估计也难睡着。“我原先想熬上粥、烧好热水再喊你起床。”
卫成已经坐到床沿边了，正穿衣裳，听见这话感动道：“我福气好，有媳妇心疼。”
田蜜比他早起，快收拾好了，眼下正在窗边盘发，她回过头来嗔了男人一眼：“你是越发油嘴滑舌。”
“这可冤枉我了，我说的句句是肺腑之言。蜜娘你可记得上半年？我一见你手脚都不知该如何安放，想不起是怎么走回来的，当时就一个念头只想娶你回家。”
光吐露心声他还不满足，问田蜜那会儿怎么看他？想没想过自己会嫁到卫家来？提到这事，田蜜当真回忆了一番。说真的，她的记忆很模糊了，还记得也是因为卫成平常穿长衫背书篓看着和乡下泥腿子格外不同，但凡出门撞见，印象总会深刻一些。“那天活不少，我赶着回去，哪会想那么多？”
对这个回答卫成很是不满，他穿上鞋走到田蜜身边，耍赖保住不让她出屋，说：“你还看了我一眼。”
“那是乡下书生不多见。”
卫成：……这回是真的难受上了，卫成问她：“蜜娘你那会儿没一点儿喜欢我？没想过可能会嫁给我吗？”
他不松手，田蜜也没挣扎，她稍稍让开一点抬手替卫成整理衣领，又提了提肩缝，说：“不敢想啊，当时那个情况，我哪怕做梦都不敢肖想什么如意郎君，拜菩萨时求的也不过是能嫁个不嫖不赌的老实人，别的不敢奢求，怕菩萨嫌我贪心。”
说着她稍稍停顿了下，手从男人肩膀攀到他脸上：“我当时想，多好的姑娘才能嫁个读书人？没料到这样的好事能落在我头上。我没了娘还不会讨爹欢心，平常只知道闷头做事，相夫教子持家这些没人教过……怎么看都不是好媳妇人选。要说能干吧，谁家没几个能干人？还能缺我一个做事的？”
卫成听着都心疼，安慰说是别人眼瘸：“得亏他们眼瘸这等好事才轮到我。”
再说下去没完没了了，田蜜笑了笑，说：“许是傻人有傻福，菩萨还是怜悯我的。好了不说了，我得去灶屋做事，再耽搁下去娘要来敲门叫懒婆娘起床。”
田蜜起得早，哪怕同卫成说了几句，她出去时陈氏也还在房里穿衣裳，人没出来。田蜜先去生火烧洗脸水，看大铁锅里水烧上了才准备煮粥。陈氏进灶屋时，锅里的水已经烧滚了。“水烧好了？那正好，先给你爹泡碗茶。”
听到声音，田蜜回头看了一眼：“娘这么早？”
“这还早什么？你才是听见鸡叫就起来了吧？隆冬腊月的外头这么冷咋不多睡一会儿？”
“我习惯了……”“三郎呢？起来了吗？”
田蜜点头：“怪我动作太大，把相公吵醒了。”
陈氏在往碗里丢茶叶，让田蜜掺水，沏开之后准备端去东屋给老头子喝口早茶。看三媳妇反省起来才说：“怪不着你，三郎他从开蒙之后一直起得很早，比谁都刻苦用功，否则这么年轻能考上秀才？”
“相公说乡下秀才少，城里很多，不稀罕，得考上举人才能改换门庭……娘你知道举人咋考？我娘家没人读书，不懂这些。”
陈氏先把早茶给老头子送去，差不多同时田蜜兑了洗脸水端给卫成，她自个儿也凑合着抹了一把，等忙完回到灶屋陈氏才有闲心给三媳妇解释考举人是咋回事。“举人考试和考秀才不同，秀才年年都能考，举人三年才能考一回，考试安排在省城贡院。我听三郎说去年才考过，今年明年都没有，下次是后年秋天。”
田蜜听着点点头，说：“那相公要是再能考中，后年娘就是举人娘了！”
陈氏爱听这话，听完笑得眉不见眼，乐够了才说：“三郎考个秀才也折腾了几次，考举人多难？哪能一次就中？这话你跟我说说不妨事，出去就别乱讲。我先前想过，我儿如今也才二十出头，到三十能中咱家就发达了，到时候不光我是举人娘，你也是举人娘子。”
在卫家，做媳妇的要和婆婆相处得好，首先得踏实勤快，除此之外还有个秘诀，你要会夸人。夸谁呢？夸卫成。在陈氏看来，再没有比她三儿子更出息的人。而在这方面，田蜜同陈氏一拍即合，她刚嫁过来那会儿陈氏总看她不顺眼，如今婆媳两个相处得竟然十分不错。话题中心人物卫成洗完脸就出来檐下背书，他背了好一阵，眼看着天快亮了，二房的栓子裹成个球上了院坝，跟到屋檐下。眼看三叔背到一半，他也没喊人，捧着脸蹲在旁边。这么冷的天，本来下床就该精神，他蹲在旁边听了会儿之乎者也竟然又犯了困，跟着打起哈欠来。……等灶屋里飘出来米粥的香气，卫家准备吃早饭了，栓子没在这头吃，二郎媳妇李氏不敢占婆婆便宜，早一步把人喊回去了。吃过早饭，卫家兄弟架起铁锅开始烧水，水要烧滚的时候卫成他堂伯带着人来了，王屠户也来了，准备进圈赶猪。由卫家大郎二郎和大叔公家几个子侄一起，几个大汉首先跳进猪圈，手里拿着一根粗绳子，抓猪也讲究策略，几人进攻，几人防守，对猪进行围追堵截。一般是两个人负责拿着绳子，两人负责抓猪的后腿，只要一得手，马上那俩人就把绳子套到猪腿上，使它挣脱不掉。当然这是最常规的抓法，村里还有一些艺高人胆大的男人，嫌猪圈里面不好操作，抓住猪以后也不太方便把它带出猪圈，所以他们采取的方法就是欲擒故纵。先将猪赶出猪圈，对其进行围攻，然后一窝蜂所有人都扑上去控制猪。当然这种做法虽然方便，但是失效率也挺高。猪不可能束手就擒，它此刻也是感觉到了这些不怀好意的人们的坏心思，所以它极力反抗，东碰西撞，使出浑身解数拼命挣脱人群的束缚。它感受到了危险的气息，不愿作茧自缚。场景颇有战争的感觉，人们的呐喊声，猪的哀嚎声，手里棍棒的敲击声，此起彼伏。随着战场的声音由高潮变成平淡，一切终于尘埃落地了。只有空气中还弥漫着一些黄土，回忆着刚才的激战场景。小猪再胖终究还是胳膊扭不活大腿，被人聚而歼之。不一会，它便被众人压在了门板上面动弹不得。王屠户手里拿着尖刀，一点点扎向猪的心脏，随着猪哀嚎由尖锐转成低鸣，便匆匆的结束了它的一生。大锅里面的热水开始翻滚起来了，好像早已经迫不及待的想浇在猪身上。不一会，空气中就弥漫起了一股股臭味，汉子们开始用开水褪猪毛了。少顷，一只白白净净的猪体便呈现在了人们的眼前。为了方便对它进行大卸八块，众人将它掉在了半空中。熟练的屠户很快就将猪肢解完毕。猪的尿脬被交给了看热闹的狗蛋、栓子，他们用传统的方法将它充满了气，制作成了一个气球，互相打来打去。这时候男人们的活基本已经完了，该妇女们大显神威了。他们把刚刚剁好的新鲜猪肉拿进厨房，开始制作一道道美食。厨房每个人动作都很麻利，长期的厨房劳作早已经将陈氏她们的做饭技术训练得炉火纯青。张氏虽然平时喜欢掐尖要强，但她也不是什么懒婆娘，手脚麻利氏把厨房好手，不然当初陈氏也不会看上她给娶了成大郎媳妇。田蜜几妯娌和大叔公家几个堂嫂手脚相当娴熟，剥葱的剥葱，捣蒜的捣蒜，工作井然有序的开展着，配合默契。而陈氏作为当家老太太，自是掌厨的不二人选。院子里很快就充斥着肉香味，远处玩耍的孩子也被吸引了过来，他们贪婪的吮吸着这充满味道的空气。尤其狗蛋不止一次的来厨房溜达，嘴里的哈喇子都快流出来了。开饭了，酸菜猪血炖粉条被盛在了一个大盆里面，最上面被撒上了一团绿的发亮的葱花，酸菜猪血粉条不放葱花就没有灵魂。新鲜的猪血配上日常最普通的食材，那个香飘十里。杀猪饭，吃的就是一个新鲜。腊月二十这天的杀猪饭不比头个月庆祝卫成中举摆的席面差多少，摆上桌八碗菜，只两个素，这顿吃完谁不是一嘴油？帮着出了大力的王屠户还在卫家喝了半碗酒，喝好之后提着做答谢的猪下水回去了，说他下午还要出去收猪。卫成他堂伯也准备回去，卫父赶紧捡了两块肉，给他提上。跟着陈氏把她精挑细选出来最好那块装上让卫成背着进镇，送去给学塾先生。卫成早惦记着要去答谢先生，背着肉往镇上去了。陈氏也给两个儿子各分了一块肉，让他们各回各家，别搁这儿杵着，她招呼田蜜来把猪板油切了，准备炼油。田蜜正要去，大郎媳妇说话了。“娘你就分完了？”
“咋的，你还不满意？”
当然不满意啊！“杀出来一二百斤，就分给我们这么点……还没大叔公他们一家子拿的多，这咋说得过去？”
陈氏都没看她，她盯着卫大郎问：“老大你也这么想？”
“娘我没有。”
“你没有？你有也就是这样，不满意就把肉给我放下。猪崽是我捉的，猪草是我割，猪食是我煮的我亲手喂的。我爱给谁给谁，杀猪饭你吃了肉你分了，还嫌少？嫌少你明年自己喂两头来，我等着看你多大方，能分几十斤肉给我？”
李氏本来坐在旁边看张氏开口，想着大嫂要是能多要一点她跟着沾点光也好，看这架势是没戏了，她就麻溜的站起来，说屋里还有活，不耽搁准备回去了。李氏提着肉先走，走远了还听见大嫂在抱怨说她分的还没老三拿出去送人的好，这么亏待自己人。听到这话，李氏撇了撇嘴。心想嫁过来多少年还看不透？老三身上的小事对娘来说都是头等大事，别说他还是背肉去谢师，不拿好的难道提着猪下水去吗？想也知道娘宁肯自己少吃一口也不会让老三落人口实。且不说已经分家了，哪怕还没分，你和他比？想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