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早已备好马车把少妇一家安置上车。原来程家与孟州潘氏亲家订亲后，那姓潘的少年便日日盼望婚期的降临。他虽与程小姐只见过一面，但一颗心却早已系在此女身上。待得十月婚期一至，潘家便派人到荥阳程家商议结亲的事宜，怎奈那时程小姐被恶霸盯上，日日催逼，迫得他们举家逃亡至郑州。潘家公子眼见爱人不至，想到未婚妻的万般好处遂日日想念，茶饭不思，没过几天便缠绵病榻。从那之后，病势越来越沉重，先是每天不断地自言自语，而后神情恍惚不能认人，到了近些日子更是昏睡不止，一条命已去七七八八了。明月对少妇道：“夫人，程小姐六神无主拿不定主意，非要与郎君相守，那边要请夫人到家里商议。”

那少妇叹息一声点了点头道：“只怪她兄妹两个命苦福薄。我去把她带回来就是。我丈夫最疼惜这妹妹，亲身怎也不能让她待在那危险的地方，否则我也没有颜面去见九泉之下的丈夫了。”

明月道：“郑老头在给他瞧病，说不准也还有救。”

那少妇道：“希望如此吧。”

吴启本想留在船中等待，这种事情自己也帮不上忙。明月却冷笑道：“你想独自跑路是不是？”

吴启赶紧大叫投降，哀叹一声背起卢瑜与几人一道朝北边的孟州城内赶去。此时正值正午，他们停靠的位置距离孟州城只有二十里许。将近行至城中时，吴启就发现一路上行人绝少，几到荒无人烟的地步，大片的田地中为枯草覆盖，景象荒凉。这必是频繁的战争所致。他以现代人的视角目睹这一切，不免又是一番感慨。怎么也想不明白人类为何发明出“战争”这种东西。及至21世纪的文明社会，全球很多地区也还时有战乱发生。难道和平共处，一心发展好经济和科学不是很好的一件事吗？想来盖因人类骨子中的虚荣心作怪，只要比别人好就感到满足和幸福，于是为了自己的幸福只好让别人先不幸以巩固自己的地位。争斗由是而产生。他一边胡思乱想，一边掀开马车的窗帘向外张望。就城池来说，孟州城应当是他所经历过的最狭小破败的一个了。他与赵九重当日自复洲出发到开封，虽然也有经过不少小城，但城中居民往来如织，均都透着安定的景象。由此可知南方与北方的经济的发展于此时是极为不平衡的。城中房屋多用青砖灰瓦，而偏离主干道后竟也能零星见到土坯房，令吴启大为惊讶。他们向西北方向驶过三条街后，明月即令车夫把马车泊在一处颇大的院子外。吴启暗道：“看来程姑娘许配的竟还是孟州的大户人家。”

他们马车刚刚抵达，院中便迎出几位妇人吵吵嚷嚷地拥着程家夫人往院子里去了。明月背着小手笑嘻嘻地踱到吴启身畔道：“小吴，你要不要去看看那位潘公子，他生的可比你俊俏多了，戏文里经常怎么说来着，面如傅粉，唇若涂朱。更难得的是还这般痴情。程小姐真要伤心死了。”

她与吴启相处多日，两人间的沟通越来越如朋友般放松。吴启头摇得跟风车一般道：“不去，不去。他长成仙女我也不去，我对男色不感兴趣，何况人家这会生死未卜。打死我也不去。”

明月被他逗得花枝乱颤道：“你说话总是这样夸张，什么不好男色，什么长成仙女，男人就是再好看也不可能长成仙女呀？”

吴启道：“怎么不会，我们家那里的男人要是做够了，就可以考虑变性成女的，那不但可以长成仙女还能直接变成仙女呐。”

明月露不可思议的神色道：“男的可以变成女的？哈哈，我差点又被你骗了，你这家伙最爱扯谎骗人，当日就说什么要寻仙访道之类的鬼话。我好心成立个升仙门邀你入伙，你却又偏偏不愿意。”

吴启见她说着竟扯回到这件事上，并且露出一脸委屈的模样。她狠狠剜了吴启一眼后继续道：“难道我明月就这样让你瞧不起吗？”

吴启无辜地道：“喂喂，姐姐你打住。哪里有你那样邀请人的？那天对我又打又骂，我是疯了还是受虐狂要加入你的门派！”

明月阴沉着脸道：“够胆你再说一次！”

吴启投降道：“我错了，姐姐，我错了。咱们就这样一直站这里聊天吗？郑老头到底能不能把人救活？”

他赶忙使出“顾左右而言他”的转移话题大法。明月果然中计，笑着道：“你竟敢直呼青龙宗的郑孟章为老头，果然胆识过人。待我把吴少侠的这番壮举散布到江湖上，到时天下人就会问：到底是哪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贼敢这样轻侮一代大宗师，包你每天都会有打不完的架。看你还怎么整日里神气活现。”

吴启道：“我听你先这样叫的，现在只是引用大姐你说过的话而已。再说小弟哪里敢在明月大小姐面前神气活现。我对郑老的尊敬爱戴是在心里的，又不是在口头上。”

这时却听一个声音插入进来道：“我之前竟没看出你这小子竟还是这样一个惫懒人物。尊敬爱戴什么的就免了吧。”

吴启见是郑孟章自院中踱出，赶忙施礼道：“您老来了。晚辈嘴上一直没有把门的，因为这事没少被老师罚站。您可千万别介意。”

郑孟章奇道：“你哪一个老师？”

吴启忙道：“您老别误会，是教晚辈做学问的老师。”

郑孟章并不深究道：“有一件事我想问问你，这一家你打算如何处置？”

吴启道：“有前辈做主，我一切都听您的。”

郑孟章道：“依老夫所见潘公子若是能醒来自然好极，如果不能醒，程小姐又非要留下不可。却是难办，只怕那恶霸要到这里来啰嗦。”

吴启道：“我看程大嫂是很有主意的人，这件事还轮不到我们越俎代庖的去伤脑筋。郑老，那潘公子真是得了相思病吗？现在程小姐既然来了，她岂非就是最好的解药？”

他总以为相思病的事情只是小说家杜纂的东西，没想到古人竟真的痴情至斯。郑孟章道：“老夫也是首次见这种病症，我观潘公子气若游丝，魂不附体，但气血尚算旺盛。而人若生病皆因阴阳不调所致，阴阳若乱必会影响经脉气机，气机衰弱，血行也必受其影响。但这潘公子，潘家请的大夫号过脉后均称他健康的很，疑是诈病，你说怪也不怪。”

明月道：“是否潘公子真的在闹脾气，是装病的？”

郑孟章抚着长须缓缓道：“不像，不像。据传潘母已按一位高僧的指点于夜中招魂，老夫倒想见识一番。你们两个小家伙可以先到孟州四处转转。马车内的朋友我可代为照管。”

明月撇嘴道：“鸟不拉屎的地方有什么好转的？”

郑孟章道：“孟州虽小，却名头不小。自来有‘一文一武一美一仙’的典故。”

明月喜动颜色道：“何谓‘一文一武一美一仙’？”

郑孟章道：“一文”指的是韩昌黎。此公为官没什么亮点，文章倒是气象雄浑，发言真率，无所畏避，甚合老夫脾胃。他的故里就是孟州。”

明月道：“韩昌黎是不是河阳韩愈？”

郑孟章道：“正是。孟州旧称就是河阳。你也读过他的文章？”

明月摇头道：“我听师兄高蹈品评过他。”

郑孟章道：“竹溪高蹈？老夫久闻他的大名，只恨无缘一见。高蹈说什么？”

明月道：“只记得两句：天地经纶，无出斯文。我听他说的夸张，所以还记得。”

吴启始猜测到两人说的可能是唐宋八大家之首的韩愈，但他怕闹笑话，打定主意多听多看，绝不多口。郑孟章长叹一声道：“我与漆园以武结缘，他常说竹溪中‘高蹈儒雅，灵犀飘逸，而明月最贵’，最贵的明月老头子已经见识过了，若得机会真想到竹溪拜会两位高士。”

明月不以为然道：“竹溪哪里有中原好玩，我那两位师兄更没什么可看的。他们再厉害，见到我师父还不是耗子见了猫一样老实。师父最疼我，你什么时候要去告诉我一声，我去传话，我师父肯定同意。你快说‘一武’又是什么？”

郑孟章道：“一武却是传说中的人物了。孟州上古时为涂山氏封地，被称为孟涂国。大禹王娶了涂山并在此地定居。禹王受命治水时，观于河上，有红面双瞳仙将自河中出，献‘河图’助其治水，自称“武德星君”。西门郊外有“负图寺”一座，供的正是‘一武’。而一美一仙分别为千古第一美男子潘安与韩愈的子侄韩湘子。这两人的事家喻户晓，你们尽可多盘桓盘桓。至晚时可来寻我。”

吴启与明月自西门出发，先到了西郊的“负图寺”。只见占地不大，只有两进的一座院子，围墙坍圮，木梁断折，都已露出中间供奉的神仙像来。那神仙果然脸上被涂成红色，眼中画上了四个眼瞳。明月道：“若这寺中再供奉上送子娘娘和文武财神，必然香火兴旺。供奉这位‘武德'又有何用处？”

吴启道：“有道理啊，这是不是算叫作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武德在‘治河’上有功，让大家可以安居乐业，但究竟不能天天治河，况且河水闹起来大家都倒霉，属于公事；而生孩子、发财却是自家的私事，当然更为着紧重要。照此看来凡人皆刻薄寡恩，见利忘义，连拜个神都挑挑拣拣的。”

明月不屑道：“你自己呢？别人都是刻薄寡恩？莫非就吴公子你算有情有义？”

吴启闻弦歌而知雅意，他嬉笑道：“那当然不包括大小姐你了。我自己却是这类人中的一员，但小弟一心盼望进步，是以要多做总结，望大小姐体谅。”

明月始化嗔为喜道：“这还差不多。走了，小吴，这些破砖烂瓦有什么好看的？！咱们去找古往今来第一美男子潘安的遗迹。据闻此人除长相俊美外酷爱桃花，他任县令时曾在城中遍植桃树，得了一个‘花县令’的美号。”

吴启当即表示随意，反正只是打发时间，他边走边道：“依你所说，程小姐的未婚夫婿也是长相极美，他也姓潘，莫非是潘安的后代吗？”

明月愕然道：“这我倒没想到，咱们回去问问便了，但我怎么没从潘家看到一株桃树？想来或许不是。”

两人走走停停，览古赏今，桃林什么的没有找到，却在城中访得了韩湘子的故居。此人是千古著名的八洞神仙之一，没想到竟真实有其人。只是他的家中虽是富贵门第，但半分仙人的影子都没有见到。时间好快，两人见落日已摇摇欲坠赶紧往回走。明月道：“不若去看看招魂的仪式如何？”

说到招魂的事情，吴启其实矛盾之极，一方面他亲眼和亲身体会过魂魄的存在，另一方面他又感觉极不真实。心中不住冒出“封建迷信”“文化糟粕”的词语。以他的秉性，换作南天大陆的经历之前，他必然早已冷嘲热讽半天了。此刻却不敢置一言，若这世界真有高人可以与魂魄打交道，自己还盼望与人结交下呢。他回应道：“仪式不在潘家宅内吗？”

明月道：“自然不在，你想既然程小姐出现了，潘公子还不甘心回到阳间，肯定是并不知道未婚妻已至。说不定真跑到郊外去玩耍了。据说是有个胖和尚给出的主意，让至亲先在城中各处呼喊潘公子，若没有效用，就扩大范围到郊外。今晚必会出城作法，只不知是哪个方向。”

韩湘子家在孟州东北角，而潘宅却在西北方向，两人遂直走东门出城。此时白昼将尽，城门即将关闭，三三两两的行人有的进城，有的出城，居然还小小热闹了一番。两人始记起城中宵禁的问题，也拿不准夜里潘家还出来举行招魂仪式吗。谁知出东门约两里后，却见一根儿臂粗壮的旗杆上挑着一个酒招，上边竟写着明晃晃的三个大字：快活林！明月大喜道：“早饿得眼睛都发花了，正好去喝一杯。”

吴启正在心中腹诽“快活林”的名字怎么这么滥俗，不想却看到这城外孤单的小酒店里只两名伙计在手忙脚乱的收拾店外的东西。其中一名长相极为机灵的伙计道：“客官必是外地来的，小的建议两位先回城中投店。”

明月皱着眉询问时，那伙计道：“不瞒两位，近来入夜后城外不太干净。”

明月却大感兴趣地道：“是怎样的不干净？”

那伙计极不情愿，只是待明月掏出一锭大银后，他才神神秘秘地道：“是无脸鬼，孟州郊外最近闹无脸鬼，晚上千万不能在城外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