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元国的秋日素有“秋老虎”之称。 白日里依然艳阳高照,满城枫叶飘红,看上去更热了几分。 但是到了晚上,还是凉的很快。 到底是秋天了,跟夏日有很大的不同。 长兴侯夫人陆瑞枫戴着雪白的帷帽,手里拿着一把长长的花剪,在自己小花园的菊圃里整治菊花。 一品品美不胜收的名菊在菊圃里开得如火如荼,绿牡丹、火凤凌空、鸳鸯荷、琥珀残阳是四大镇圃之花,陆瑞枫看得比自己的眼珠子还要贵重。 陆瑞枫的丫鬟在她身后拎着花篮,笑着凑趣:“夫人,您这品绿牡丹,是皇后娘娘都夸过的。上日您插的那盆绿玉仙子,就是用这绿牡丹做主花,让侯爷敬献到宫里,给皇后娘娘的千秋贺寿,皇后娘娘赞不绝口,给您赐下好些赏赐呢!”
皇后齐雪筠赞不绝口地,不仅仅那盆绿玉仙子的插花,还有慕容长青的亲事,并且夸她慧眼识珠,给慕容长青定的好亲事,特意问了陆瑞枫,打算什么时候给慕容长青成亲,她到时候要来喝一杯喜酒…… 一想到这里,陆瑞枫脸上笑容不变,手里的花剪却不受控制一样,咔咔咔咔几下剪刀过处,所有的绿牡丹都丧身刀口,被剪得稀烂,玉白青翠的花瓣飘飘荡荡落了下来,洒了一地。 那丫鬟吃了一惊,吓得不敢再说话了,忙放下花篮,跪到地上清扫那些被剪碎的花瓣。 这品菊花花朵硕大,跟牡丹的花型很相似,只是花瓣没有牡丹那么多层,外层白玉色,越到花朵里层,那些细长的花瓣却渐渐变成绿色,青翠欲滴,宛如绿玉,因此虽然是菊花,却被世人称为“绿牡丹”。 绿牡丹非常娇气,一般人家养不出来。 陆瑞枫这辈子的心血都在这些花花草草上,养出了不少名品花种。 她又爱花道,插的花或者清雅,或者华贵,在东元国也算是一绝。 而她身份也比一般的花匠艺人更加高贵,她插的花,外面拿银子都买不到。 因此皇后娘娘千秋的时候,长兴侯府用侯夫人亲手侍弄的“绿玉仙子”敬献,赢得皇后娘娘凤颜大悦,给长兴侯夫人赐下很多赏赐,其中有一套绿玉头面首饰,更是华贵异常。 陆瑞枫想起那套绿玉头面,牙根儿都快咬得咯嘣响了。 她啪地一下把花剪扔到地上,转身进屋里洗手去了。 “夫人,司徒府的沈夫人送来帖子,说好久不见,想登门拜访,跟夫人见一面。”
二门上的婆子从外院管事那儿得到消息,匆匆忙忙赶来报信。 司徒家不管是来人还是来帖子,他们都不敢怠慢。 未来世子夫人的娘家,他们有几个脑袋敢不放在眼里? 就算司徒家是商家,但是司徒夫人沈氏,可是沈大丞相的嫡女,而且人家现在也没死…… 一个活着的丞相嫡女岳母,当然比过世的丞相嫡女岳母要有地位多了。 陆瑞枫刚洗了手,拿柔绢细细擦着手,头也不抬地道:“不是送了礼吗?怎么还要见?”
沈咏洁的桂花宴,陆瑞枫没有打算参加。 因皇后千秋节的事儿,严重影响了陆瑞枫的心情,她也没有心思去敷衍沈咏洁,便只派了管事去送礼,回绝了沈咏洁的请帖。 没想到沈咏洁不依不饶,还要上门了…… 陆瑞枫脸上泛出一个讥讽的微笑,很快又平复了唇角,从丫鬟手中接过漱口茶喝了一口,再吐到另一个丫鬟捧过来的小铜盂里。 “送贴子的人只说了沈夫人很想念夫人,说想上门一叙。”
那婆子低着头,垂手竖立在正房门前。 陆瑞枫轻笑一声,想了想,道:“那就请她过府说话吧。”
说着站起来,走到东稍间自己专门用来插花的花房去了。 别的丫鬟婆子都留在外头伺候,只有她带进来的一个陪房陆婆子跟了进来。 “夫人,您真的要见沈夫人?”
“你说我躲得开吗?啧啧,人真是不能行差踏错。你看,当年她是沈家嫡女,她爹还是大丞相。我虽然也是三侯五相家的嫡女,但是我爹却不是副相,比她差远了。如今呢?”
陆瑞枫摇摇头,“我跟你说,她哪里是想我了?她是想我们侯府的权势了。说来她也是命苦,堂堂大丞相嫡女,却只能嫁给一个满身铜臭气的商人。嫁了商人不说,还一早就生孩子,差一点死了。这十年,她在外头也不好过……” “您的意思是,她来侯府,是想催世子跟她女儿成亲的事儿?”
陆婆子眨了眨眼,悄声问道,给陆瑞枫披上一件软绸披风,一边道:“外头热,屋里已经凉飕飕的,夫人小心着凉。”
陆瑞枫含笑看了她一眼,拢着披风在贵妃榻上歪了下来,捧起一碗晶莹的桂花藕粉慢慢吃,一边道:“唉,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当初她爹把她嫁给那独眼商人,我还未诶她可惜了好久,一直挺同情她的……” “夫人菩萨心肠,当然看不得沈夫人落难了。”
陆婆子殷勤说道,半跪下来,拿了美人捶给陆瑞枫捶腿。 世人都以为长兴侯夫人陆瑞枫给她的儿子,长兴侯府的嫡子兼世子慕容长青定下沈咏洁的女儿,是因为她顾念两人当初手帕交的情意,所以不顾两家门户悬殊,执意定亲。 而陆瑞枫当初定这门亲事,开始确实是因为可怜当年的至交好友沈咏洁遇人不淑,想帮帮她。 她的朋友不多,沈咏洁是为数不多的几个人之一。 所以当沈咏洁第一胎生了女儿,陆瑞枫立即决定要给三岁的儿子慕容长青定下一门娃娃亲。 当时长兴侯慕容辰大力反对,但是陆瑞枫一力坚持,后来慕容辰不知怎地,就同意了。 这桩亲事一提出来,司徒家当然是求之不得。 长兴侯慕容辰当时心里很不高兴,不过连沈大丞相和皇后娘娘都表示大力赞同,他才不敢反对。 沈大丞相赞同这桩婚事,慕容辰不奇怪。 但是连皇后齐雪筠都赞同,慕容辰就很是奇怪了。 他曾经试图旁敲侧击地问过皇后原因,皇后只是说,他们已经对不起陆瑞枫了,何必在长青的婚事上跟她过不去呢?反正不是嫁女儿,而是娶媳妇,不管那家姑娘有多不好,等娶到侯府,还不是想怎么调理,就怎么调理?让他不要担心,而且说慕容长青这种出身,比太子也差不了多少,哪里需要一个有力的妻族来帮他呢? 说了很多理由,慕容辰听得半信半疑,但是他也知道,齐雪筠不想说的话,就算是说梦话,她都不会说出口。 这个女人的嘴比蚌壳还紧。 可惜这样一桩亲事,随着时间的流逝,在陆瑞枫心里慢慢变了调。 最开始改变心意,是在她得知慕容长青的生母到底是谁的时候…… 她这辈子最恨的人就是皇后齐雪筠,但是这种恨意,却只能永远藏在心里,绝对不能让别人知道。 天长日久,那恨意发了酵,浓得跟酒一样,却不是好酒,而是酸得跟陈年老醋一样。 最近在皇后齐雪筠的千秋宴上,发现皇后对这桩婚事居然乐见其成,很是高兴的样子,陆瑞枫心里就更难受了。 一切能让皇后齐雪筠高兴的事,都会让陆瑞枫难受到有想要杀人的冲动…… 陆瑞枫歪在贵妃榻上出了一会儿神,突然觉得自己太傻了。 如果她没有猜错,沈咏洁上门,肯定是来谈婚事的。 结一桩亲不容易,破坏一桩亲还不容易吗? 以前她若是想退婚,还真不好退。 因为以前沈咏洁“死”了,她生前定下的亲事,死后就要退亲,未免让人说她趋炎附势,不近人情,名声也不好听。 而陆瑞枫最在意的东西,除了她的花花草草,就是她贤惠大度、仗义仁厚的名声了…… 但是现在沈咏洁没有死,如果闹出事来,对方主动退亲,就怪不得她了吧? 再一想到退亲之后,皇后惊怒交加的嘴脸,那真是大快人心呢! 陆瑞枫越想越高兴,从贵妃榻上坐直了身子,先问道:“世子在家吗?”
“在,在校场演习骑射呢。”
陆瑞枫点点头:“准备八样点心小菜,再温两壶菊花清酒,我要跟沈夫人好好喝两杯。”
…… 沈咏洁这一次倒是很快接到陆瑞枫的回帖,说已经备好酒菜,等她过府一叙,又说多年不见,实在想得紧,只是家里事忙,一时脱不开身来桂花宴,望她见谅云云。 沈咏洁面无表情看完陆瑞枫的信,轻轻叹一口气,将信放到妆台上。 她当年是有名的才女,陆瑞枫这点心思虽然极力隐藏,但还是在她的信里表现了出来。 如果说多年不见,真的很想她,怎么会她回京两个月了,一次都没有来过?就连这样的亲笔信,也是第一次送来。 还说家里事忙,脱不开身赴宴就更是笑话了。 长兴侯府又不是平民百姓家,要主妇在家里亲手操持家务,准备一日三餐? 说脱不开身,其实是因为你份量不够,人家没有把你放在心上而已。 若是别人家请客,比如沈相家里,陆瑞枫除非是病得起不来床了,否则不可能不去。 沈咏洁没想到这个当年的手帕交如今也对她用上这样的心机,脸色有些不好看。 司徒盈袖过来看她,见沈咏洁脸色不太好,忙问道:“娘,您怎么了?谁惹您生气了?是不是张姨娘?”
沈咏洁摇摇头,“不是,跟她没有关系。”
说着握了握司徒盈袖的手,含笑打量她,“你去看看你弟弟。我要出去一趟。”
“娘要去哪里?”
司徒盈袖很是紧张地问道,“要不要带我一起去?”
“我要去长兴侯府,你也要去?”
沈咏洁笑着对她眨了眨眼,“长青不知道在不在府里……” 司徒盈袖脸上一红,不依地跺了跺脚,“娘!您这话是什么意思?他在不在府里跟我什么相干?”
说着便跑了出去。 到底是姑娘大了,知道害羞了。 沈咏洁看着司徒盈袖的背影,微微地笑。 也罢,不管陆瑞枫如何,慕容长青看起来还是不错的孩子,对盈袖也好,关怀备至,见天上门请安,每次来,都要问司徒盈袖在做什么。 沈咏洁虽然没有见慕容长青,但是这些事情,帮她管家的沈嬷嬷都一五一十说与她听了。 “来人,备车,去长兴侯府。”
沈咏洁吩咐道,一边去屏风后面换了出门的衣裳出来,坐着司徒府的大车,往长兴侯府去了。 …… 陆瑞枫没有等多久,就等来了沈咏洁。 “咏洁,好久不见,你的身子都养好了吗?”
陆瑞枫虽然一直没有去看沈咏洁,但是这一次一见到她,就十分热情地上前跟她打招呼,就跟先前的冷落是沈咏洁自己多心了一样。 沈咏洁也含笑握着陆瑞枫的手,跟她一起走进上房。 为表示亲热,陆瑞枫带着沈咏洁来到她日常起居宴坐的东稍间。 两人分坐在贵妃榻上的乌木海棠团刻矮几两边。 矮几上摆着八碟干果和小菜,还有两瓶酒。 “来,我记得你当初的酒量很好的。”
陆瑞枫亲手给沈咏洁斟酒,“尝尝我酿的菊花清酒。”
那酒一倒出来,就清香四溢,闻到酒味儿就醉了。 沈咏洁脸上的神情又松泛了几分。 她捧起酒杯,轻轻抿了一口,吃了几口小菜,又跟陆瑞枫寒暄几句家长里短,才进入正题,道:“瑞枫,既然我今天来了,就明人不说暗话。我想问问你,明年袖袖及笄之后,咱们把婚期定在什么时候为好?”
陆瑞枫露出几分惊讶的样子,很是尴尬为难地道:“咏洁,咱们今日是叙旧,说这些话做什么?来,再喝一杯……”又给沈咏洁斟了一杯酒。 沈咏洁没有再喝了,只是面色平静地看着陆瑞枫,淡淡地道:“我知道在咱们东元国,女家主动上门谈亲事,是上杆子倒贴,确实有些没脸面。但是对我来说,我女儿的终身幸福,比脸面重要。你就给句话吧,这桩亲事,到底想怎样?”
当年他们可是过了三书六礼的,是真正定了的亲事,不是只交换信物的口头婚约。 陆瑞枫轻轻咳嗽一声,只好笑着道:“咏洁,咱们是定了亲的,当然要成亲,不过,婚期这种事,我做不了主,还得等侯爷回来之后再做定夺……” 沈咏洁这才暗暗松了口气,脸上露出笑意,仰脖儿吃了一杯酒,道:“我知道瑞枫你也不是那种人,不然不会跟我们袖袖定亲了。你放心,你不要小看我们袖袖的出身,她决计不会辱没长青的。”
“嗯,这个我信。只怕长青会辱没你们家袖袖。”
陆瑞枫笑着嘀咕了一句,眼里却没有笑意。 沈咏洁愕然抬头,“什么?你刚才说什么?”
陆瑞枫却已经低下头,给她夹了一筷子金玉藕夹,笑道:“我说笑呢,你还当真了!——来,这是你从小最爱吃的菜。”
沈咏洁吃了那金玉藕夹,一边絮絮叨叨说起新房和打家具的事儿,问陆瑞枫什么时候能把新房定好了,他们来量尺寸打家具。 现在开始打家具,到明年成亲的时候就差不多了。 陆瑞枫笑着道:“新房我都想好了,就在长青现在住的院子旁边再起一个新院子,把他现在的院子并进去当做是跨院就好了。”
这样一说,那地方可真是不小。 沈咏洁脸上的笑容又多了一些,殷切地道:“会不会太大了?”
“不大,不大,以后人多,住得下。”
陆瑞枫笑眯眯说道,又问沈咏洁:“对了,你们家二小姐最近怎么不能出来了?我给她送了好几次帖子,让她来陪我说说话,她都说不能出门。咏洁,不是我说你,你不能太要强了。司徒二小姐本来正经是嫡女,因为你,她生生变作庶女,已经很吃亏了,你还苛待她,这话传出去,你的名声会很不好听的。”
沈咏洁微微皱起眉头,道:“瑞枫,你还是那么好那些虚名啊?”
“不是虚名。”
陆瑞枫叹口气,“人活一世,不就图旁人看自己的眼光吗?如果大家都看不起你,在背后嚼舌根,活着还有什么趣儿?再说,你已经得回了一切,不如大度一些,把司徒二小姐养在名下,别人也会对盈袖高看几分的。”
沈咏洁这下子听得不顺耳了,放下筷子,盯着陆瑞枫,平静地道:“你倒给我说说,我把凡春运养做嫡女,别人为什么会高看盈袖几分?——这个理儿我真的想不明白。”
“凡春运是谁?我说司徒二小姐,你扯到哪里去了?”
陆瑞枫不解地问道,拿帕子擦了擦嘴。 “呵呵,你连凡春运是谁都不知道,却来帮司徒二小姐说项,还要我把她养在名下当嫡女。——瑞枫,你葫芦里到底在卖什么药?”
沈咏洁似笑非笑地说道,眼里的光芒已经凌厉起来。 陆瑞枫眨了眨眼,放下帕子道:“你说什么呢?我真不知道凡春运是谁。咱们还是说回司徒二小姐。你想想,女人最坏的名声,一个是不孝,另一个就是善妒。你若是对司徒二小姐养在名下,视为己出,人家都会知道你贤良淑德,而盈袖作为你亲生女儿,自然沾的光最多。”
“原来贤良淑德的名声是这样来的,瑞枫,请恕我做不到。”
沈咏洁站了起来,正色说道:“凡春运是张姨娘跟她前头男人生的女儿,就是你口中念念不忘的司徒二小姐。已经让她姓了司徒家的姓了,还不知足?还要做嫡女?瑞枫,你的胳膊肘儿到底往哪边拐?”
※※※※※※※※※※※※※※ 大章五千字两更合一。求月票和推荐票!!!O(∩_∩)O~。 有票就投啊,给俺一点点鼓励!!么么哒!O(∩_∩)O~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