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踏入荔萝殿时,天色已经黑透了。 深冬的夜色浓厚,连灯光都似罩了一层纱雾,光晕如萤,矇昧不清。 甄素坐在主殿中,素衣墨发,冰雪抟成一样,冷得没有一丝人气。 她面对着门,也没有屏风遮挡,就这么静静看着唐小白走近。 唐小白进殿后,驻足远远看她。 “行宫那边得京城密报,称太子已反。”
甄素唇角微微一动,露出一丝似是而非的笑:“东宫的消息也很灵通。”
算算时间,只怕行宫那边还没商量出对策,消息已经传回京城。 “是谁指使你?”
唐小白问。 莫急确实将信截回来了。 截回之后没多久,行宫那边就传来了消息—— 京城密报,太子已反。 信仍旧是一封没有问题的信。 有问题的,是传信的人。 她一直都知道甄素有所隐瞒,但因为薛少勤的缘故,她也一直相信甄素对东宫没有敌意,没想到…… “我对东宫、对你都没有敌意,”甄素说这句话时,看她的眼神比过去任何时候都诚恳动情,“七郎常提起你,也常感念东宫知遇提携之恩,我不会害你——” “你会不会害我,有没有害我,不是由你说了算,”唐小白冷声打断她,“我并非由你安排的傀儡,东宫更不会听你指示,不是你觉得自己没有心存恶意,就不会对别人造成伤害!”
世上多的是以爱之名行伤害之实的人,更何况甄素连“爱”都没有。 甄素被她眼中厉色噎了片刻,低声道:“对不起……” 道歉得太快,反而教唐小白憋得难受。 正想拂袖而去,又听甄素说道:“待两军对阵,我愿为军前人质。”
唐小白惊讶得睁圆了眼,将她上下打量。 甄素似乎被她看得有点不自在,避开了她的目光,道:“你有没有想过,江山与你,太子会如何选择?”
唐小白笑了:“所以,你想知道?”
甄素低头不语。 唐小白又笑一声,道:“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真想知道,但我不想知道——” 既不想知道李穆会如何选择,也不想知道皇帝会如何选择。 他们就算真的要谋反,也不至于拿甄素一个弱女子作人质,简直可笑! “你骗过我一次,现在你说的话,我一个字也不信,你尽管守着你的秘密和计划,我也不会再问!”
言尽于此,唐小白也没必要多说了。 走出荔萝殿时,身后一道鬼魅般的身影飘然跟上,在唐小白耳边小声嘀咕:“一封信而已,她说太子造反就造反?皇帝也信?你们不能也写封信解释?凭什么她说了算?”
钟楚楚卷在屋檐上听了半天,百思不得其解。 唐小白脚步一顿,回头望荔萝殿。 殿外依旧守着许多禁卫,但已经不是皇帝留下的那一批了。 “但有擅闯,格杀勿论。”
甄素如何笃定能成功诬陷太子? 无非是将君与储君之间的仇怨尽数挑明罢了! …… “仅凭一封京城来的密信,就断定太子谋反,继而调兵,会不会太草率了?”
行宫殿内,宰相韦度表达了和钟楚楚差不多的疑问。 皇帝沉眸不语。 燕国公唐世恭也问:“不知这密信出自何人之手?”
“这封信,朕信得过,”皇帝倏然抬眸,目光阴鸷地看着唐世恭,“今晨左骁卫入京,至今未归,唐卿如何看?”
左骁卫入京,是要查探询问太子无诏回京地事,结果一去就没了消息。 这点就已经很可疑了。 唐世恭温和一笑,揖道:“陛下若有忧虑,臣愿领兵回京一探。”
韦度眼皮跳了跳。 太子要是真造反了,谁还能让太子岳父去讨伐?不是送虎归山吗? “燕国公才刚刚卸甲,且家中妻儿体弱,岂敢偏劳?”
接话的是颜越宾,不但堵住了唐世恭,更拱手请道,“臣荐左武卫将军柳泰!”
皇帝看着唐世恭。 唐世恭笑了笑:“柳将军,不错。”
…… 诸臣散去时,已是更深漏断。 宫门早就关了,宫侍引着重臣们去外朝偏殿歇息。 这是往常就有的惯例。 唐世恭也并无异样,神色仍旧温和淡然,还与引路的宫人笑谈两句。 一墙之隔,皇帝在殿内听着唐世恭低醇悠然的笑声,神色莫测。 “调兵一事,确实草率了——” 不是所有被召进宫的重臣都去休息了,御前还留了郑师道和颜越宾二人。 郑师道方才极少发言,此时才缓缓开口:“不知陛下得了谁的密信,如此深信不疑,乃至贸然用兵?”
语气虽平稳,却隐隐斥责。 皇帝冷冷道:“太子已经知道了。”
郑师道愣了愣:“知道什么?”
皇帝没有回答,而是看了颜越宾一眼。 颜越宾瞬时脸色大变。 郑师道见状,也变了脸色。 这时,殿外疾步声响。 廊庑沿山而筑,夜深人静时,已经放轻了的脚步声也在旷谷空廊之中显得清晰,一下一下,木槌点鼓般敲在心上。 未几,殿外启奏:“陛下,秦州军无诏入京,已至灞水西岸!”
殿内猝然寂静。 秦州军,是京城西面的护城墙。 皇帝搁在扶手上的手指轻轻敲了一下,打破沉默:“秦州军呐……李穆这孩子……” …… 灞水西岸,营帐如星罗棋布。 辕门外,秦州军将领服甲胄肃立恭迎。 太子李穆于马上居高视下,眉似利剑,目若寒星。 清冷流畅的下颌线下,是封扣严实的玄色护颈。 唐小白看到这一幕时,感觉有被杀到。 冷酷、禁欲,又因着过分美丽而带着一丝脆弱感的少年,高高在上地俯瞰着千军万马,危险得致命。 但当他感觉到她的目光而回眸,夜雾流霜之间,恍若换了一个人。 “又去荔萝殿了?”
李穆走近问。 “嗯。”
“不必管她,太关注别人的举动反而会让自己被动。”
唐小白点头,道:“宫城诸门已经关闭。”
不关注,但也不能再让甄素添乱了。 甄素自信能挑拨成功,无非是让皇帝知道,太子已经得知惠昭皇帝之死有异。 皇帝若心中有鬼,就会对太子造反深信不疑。 然而,李穆还没有惠昭皇帝之死的确凿证据,此时动手,只能沦为造反。 “秦州军听诏!”
对岸高喝。 “尔等擅自调兵,该当何罪!”
“速速卸甲弃兵,与我至御前请罪!”
唐小白听得一笑。 擅自调兵一千人就是死刑了,如今驻扎灞水东岸的,至少五千人,请罪,不就是送死吗? 但她知道,李穆会去。 “我给你带了个人。”
唐小白说罢,打了个手势。 身后随从之中,走出一人。 斗篷帷帽之下,是华贵的女子服饰。 摘下帽子,露出一张瘦得脱形的脸。 李穆笑了起来,用力抱了她一下。 “待我归来,便立你为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