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沈忆寒心中懊悔自己大意,却也知道为时已晚。 当着昆吾剑派如此多弟子的面,梅今已把谢小风收入门墙。 ……他总不能让梅叔出尔反尔。 何况眼下谢小风并未露出什么破绽,何人来看,都只会觉得谢小风不过是个天资出众的少年弟子罢了,即便有些不是,也不过就是骄横了些,得胜不饶人,然而人不轻狂枉少年,这原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只有沈忆寒心知肚明,梅叔是为了传承那“慈恤众生,俯爱人间”的慈恩剑,才收的徒,结果却是收了个魔头,这可真是…… 他忽然发现,事情的发展已开始变得和那梦中不一样了。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他的缘故。 他知道云燃身世曲折,自小无父无母,被师尊梅今带回昆吾剑派后,亲自抚养,又授他修行法门,梅今若有什么差池……云燃视他如父,只怕也是万万安乐不了的。 ……这发展可未必比那梦中好。 果然凡人即便运气好,窥得天机,想要篡改本来既定发生之事,却也没那么简单。 * 梅真人新收了小弟子,自然要叫云燃这个大弟子过去,让师兄弟二人照个面,哪怕这师兄弟俩方才其实差点做了师徒。 沈忆寒心中忌惮谢小风,哪放心放云燃一人前去? 交代了燕子徐几句,叫他带着妙音宗众弟子先回客舍,便跟着云燃同去了。 看台上不止梅今一人,还有个青衣剑修,十分年轻,大约便是那位长春剑君了。 另几人修为有高有低,只有一人沈忆寒瞧不出境界,想必在他之上。 他从前虽然也会来剑派探望好友,然而却并不怎么与云燃的同门打交道,一时也认不出这都是谁。 他只认得那几名带着谢小风上来的弟子,穿的是昆吾剑派执事堂弟子服饰,果然那几个弟子见云燃来了,立刻行礼道:“云真人。”
梅今正满脸笑容,与谢小风说话,见云燃来了,朝他招了招手,道:“燃儿,快过来。”
云燃还未上前,那个沈忆寒看不出境界的白衣剑修便似笑非笑道:“梅师弟,你连自家徒儿捡剩下的也不嫌弃么,倒是不挑嘴,也不怕旁人笑话你这个做师尊的,没半点忌讳。”
此人一张嘴,沈忆寒倒是想起来了。 这位,似乎正是数百年前,与梅今、云燃师徒二人不对付的那位天通剑主。 云燃得了登阳剑传承,说起来与这位可是脱不了关系。 沈忆寒心道:“这老东西怎么还没坐化?”
长春剑君面含微笑道:“卢前辈此言差矣,方才云真人不是说了,不收这小弟子,只是因为剑意不和罢了,怎能说他是被‘捡剩下’的?何况方才卢前辈不也一样,有收下他的意思么?只是人家主意已定,决意拜在梅前辈门下了。”
长春剑君是近百年才结婴的新秀,虽也是一峰之主,在昆吾剑派中,地位却远不能与诸位剑主相比,楚玉洲与云燃、天通剑主与梅今之间,可以互称师兄弟,他却只能叫“前辈”。 天通剑主冷笑一声道:“这里哪有你插话的份儿?”
长春剑君闻言,也不生气,只是微微一笑,不再言语。 梅今无奈道:“天通,你也耍够威风了吧?此处是长春峰座席,你冲来人家席上,却不许人家说话,这是什么道理?”
天通剑主还要说什么,却忽然感觉到一股剑压迎面而来,他当即面色一变,双足未动,身子却往后一弯,荡了个铁板桥。 饶是如此,仍未吃住,连连往后踉跄了几步,这才站稳身子。 云燃面色淡淡,道:“卢剑主,请回。”
沈忆寒许久不曾感受好友的剑意,虽方才只那么一下,却也叫他十分惊讶—— 云燃进益的实在太快了。 虽说百年前,他便已是修界公认的“天下第一剑”,然而这名头里,多少有几分是因为如今修界人才凋零,大乘期以上的剑修寥寥无几,而云燃却能越级挑战那几位高过他一整个大境界的剑修,论战力并不输他们。 可以想见,等他突破至大乘期后,只会更强。 然而这样只用剑压,便能叫与他差不多境界的天通剑主,像方才那样在众人面前出丑,却绝非百年前的云燃能做到的。 且莫说蘅芜,方才云燃连臂弯中那杆拂尘都未动一下。 天通剑主脸色十分难看,先看了云燃一眼,又狠狠瞪了梅今一眼、 “好!你有本事,便叫你徒弟将来也带着你飞升!”
语罢恶狠狠的转身御剑离去了。 沈忆寒看的目瞪口呆,见他气势汹汹,却是转头落荒而走,讶然道:“梅叔,就这么放他走了?”
梅今无奈:“不然呢?他也没做什么。”
“你们剑修可真稀奇……”沈宗主喃喃道,“今天打生明天打死,还能坐在一起看大比……都闹成这样了,居然还是和和气气好同门。”
“天通剑主一贯如此。”
长春剑君微笑道,“而且他也只是逞逞嘴皮子威风,不敢真和云真人动手,他如今早不是云真人的对手了,即便吃了苦头,回头到掌门那里,也不占理。”
沈忆寒:“……” 剑修的世界当真简单,拳头大就是道理。 梅今道:“小风,叫过师兄吧。”
沈忆寒这才想起他是跟着云燃来看谢小风的。 谢小风方才只在边上看着,对“长辈”之间的龃龉一语不发,此刻得了梅今允许,才乖巧垂首道:“见过师兄。”
云燃颔首。 谢小风又仰头目露崇拜道:“师兄方才那招,好厉害!小风仰慕师兄已久,以后师兄可不可以也教教我?”
沈忆寒在旁听得肉麻,看此人演戏看得心中十分膈应,却又苦于门规所限,不能立刻便将此人是个魔头之事,当场告诉云燃。 只得在心中骂道:“魔修果然矫情!”
连自己后槽牙咬的咔咔直响也没发觉。 云燃扭头看他一眼:“……怎么了?”
沈忆寒莫名:“什么怎么了?”
梅真人却不知徒儿这边发生了什么,他方才正与长春剑君说了几句话,此刻扭头回来笑道:“燃儿,我与长春先带你师弟去敬事堂,为他刻录垂秀峰弟子名牌。你不是说今日大比过后,有东西要给小寒么?”
* 云燃究竟要给他什么,沈忆寒十分好奇。 然而问了一路,直到了登阳峰,他却也没得到答案。 登阳峰自登阳剑一脉失传后,空置无人了多年,直到后来云燃成了登阳一脉传人,才从师尊的垂秀峰搬到这里独住。 登阳峰高耸笔挺,直插入云,山峰之上草木不盛,山石嶙峋,非要说算得上景色的,大概只有云燃洞府旁,有一片枫树林,到了秋天金黄灿烂。 峰上除了云燃,只有几个洒扫童子常住,却都是住在山脚,从不上山来打搅他。 云燃的住处沈忆寒来过多次,已经十分熟悉。 修行之人多住洞府,只因洞府往往比寻常居所更能汇聚灵气,登阳峰上的洞府很大,然而只有云燃一人独住,难免显得十分空旷。 沈忆寒从前来这里,嫌这洞府没有人气,搬家似的从他们琴鸥岛上搬来了不少: 什么楠木多宝阁、双面水绣屏风、专门请擅于炼器的修士打造的紫金剑架,可以保养灵剑……甚至还有驯养灵兽的金丝笼……总之有用的没用的、有灵气的没灵气的,混作一气,宝物凡物,什么都有。 其中不少是沈宗主心爱之物,他自觉是割肉般的忍痛割爱,后来才发觉,这些东西,好友似乎的确不很用得上。 多宝阁——好友压根不像他一般喜欢四处搜集小玩意,屏风——这洞府里只他一个人住着,既做不了隔断,光秃秃摆在那里也不甚好看,剑架——云真人只有蘅芜这么一把剑,还几十年也拔不出鞘一次,金丝笼——这就更抽象了,难以想象什么妖兽跟剑下无数妖魂的云真人同处一府,还能吃得下睡得着,那也的确是心挺大的猛妖了,不像是能养在金丝笼里的样子…… 沈宗主忍痛割爱的宝贝在登阳峰上成了一堆破烂,偏偏云燃还不许他将这堆破烂收回。 “给了我就是我的。”
云真人如是道。 沈忆寒:“……” 于是沈宗主昔日的爱物们,便只得在这洞府中明珠蒙尘,叫他每每看了,心中都十分惋惜。 他好友这么个乾坤袋里翻来覆去,只有两套换洗衣物、几瓶疗伤丹药的人…… 沈忆寒实在很难想象,云燃能有什么东西需要如此郑重其事的给自己。 难道又是什么天材地宝? 沈忆寒进了洞府,什么也没看见。 别说新奇物件了,这里甚至一如几十年前,连摆设也没变。 “你到底要给我什么……” “坐下。”
沈忆寒低头一看,才发现云燃竟不知何时准备好了两个蒲团,就在洞府中央,眼下他们二人脚边。 云燃自己先盘坐了下去。 沈忆寒摸不着头脑,但也只得跟着他坐了下去。 随即,他便见云燃掐诀闭目不知念了句什么,一点殷红欲滴的赤色光芒,竟从云燃眉心处那点丹砂中渐渐浮出,接着便朝着沈忆寒飞了过来。 沈忆寒瞳孔紧缩,感觉到什么东西忽然从眉心进入了自己的识海—— 那是一枚小小的种子。 不过短短眨眼功夫,沈忆寒仿佛已经历了千种心境变化: 初入道的懵懂、第一次手握蘅芜的忐忑、领悟剑意的喜悦……大仇得报的畅快、以弱胜强的睥睨、面对绝境的孤勇、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豁然…… 沈忆寒的身体几乎不受控制的微微颤栗了起来,他承受的并不是记忆,而是比记忆还要更浩瀚、比记忆还要更复杂百倍的东西,他的识海从未接受过这样庞大的信息—— 这是一种冲击,更是一种折磨。 沈忆寒喉咙里发出痛哼,他控制不住的想掐诀,把那颗小小的“种子”弄出自己的识海。 云燃却紧紧攥住了他的手。 “不行。”
他望着沈忆寒,“你要好好的看。”
沈忆寒在剧烈的痛苦中,撞进一双乌沉的眼睛里,终于明白了过来: 那竟是云燃的剑道种子—— 一颗沉淀千年的冷寂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