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级冬天的某个上午，寒冷一如往常，下课的时候达离从教室后面的火炉里捡了一颗碳，握在手里热乎乎的。可碳的温度并不能持续多久，课还没上到一半呢，她的手就冷得不会写字了。只好两只手坐在屁股底下，摩擦生热。代课老师在讲台上自顾自讲课，同学们默写生字的间隙，她还会跑到隔壁班瞅瞅自家班级的纪律情况，也是操碎了心。教室里鸦雀无声，似乎所有人都被寒冷的空气冻成冰了。这时听到脚步声的达离猛地把闲书扔进桌洞里，抬起头的刹那，愣住了。一个大家不认识的女人，确切地说她应该是认识的，走进教室。她一瘸一拐地走上讲台，拿起粉笔在讲台上写：“又是三月三，仙更甚，气更欢！”

正在教室后面烤火炉的代课老师，一脸莫名奇妙。那个女人紧接着在上面用奇怪的语调说：“大家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自力更生，不用旁人，不骄不傲，吃苦耐劳。”

同学们哄堂大笑，终于反应过来不对劲的代课老师匆忙走上去问道：“你是？”

她仿佛没听到有人和他说话，自顾自麻溜地爬上讲桌，双腿盘起，两手翘起兰花指，开始打坐。代课老师显然一脸搞不清楚状况的样子，但还是拔高声音：“我说你干嘛呢？”

紧接着动手试图把她拉下来，那女人一推，代课老师打了个趔趄，接着她兰花指指向老师，提着嗓子便说“朕乃玉皇大帝的小女儿小七也！仙体即将附身，尔等休想动我的仙气。”

达离转身看了看孟军也，他低着头，手里捏着书看不到表情。教室里仍然一片哄笑，代课老师安顿了下同学们，便出去找校长了，那女人还在上面静静打坐，最后校长一踢门进了教室，一片哄乱中，女人终于被大家拖了出去，很多同学离开座位跟着往外跑看热闹。达离看看仍然低着头的孟军也，欲言又止。有同学大叫：“那是孟军也的妈妈，我妈说她是神经病！”

其他同学听到后纷纷围过来问他，“真的是你妈啊，你妈真是神经病啊，你说话呀，是不是你妈啊……..”接着班里的一些同学开始起哄：“原来孟军也妈妈是神经病，想不到孟军也妈妈是神经病…….” 各种各样的声音此起彼伏。达离觉得班里这些人如此面目可憎，此时此刻她听着耳边这些声音，看孟军也低着头不明悲喜的脸和停不下来的抄课本的手，心里一团乱，她的座位被四周围过来的同学挤得水泄不通，自己也没什么容身之处，她努力抱着桌子免得自己被挤飞，她多么盼望有一个人能出来制止身旁这些同学啊。就在这时，一直没说话的于娇娇忽然站起来，用力一 拍桌子，大声吼道，“你们有完没完，上课了知不知道，都回到座位上，一会儿谁还说话我就记名字了，交给老师！”

一些同学听到后不情愿地回到座位，还有一些胆子大的不服气，“神气什么神气，不就是个副班长吗？仗着老师偏袒你，就会打小报告。”

“就是，神气什么呀！真是！”

“就是就是，早就看你不舒服了。”

在同学们的一片骂骂咧咧吵吵嚷嚷中，孟军也拨开层层叠叠的人群，走出教室。那些男生愣了一会儿，对着他的背影说到：“快看孟军也回去看他妈妈了，哈哈哈哈……..”孟军也脚步加快，头也不回地走出教室，那些男生还在吵吵嚷嚷，于娇娇嘴唇紧抿，面红耳赤地转身坐下，在书桌里拽出一个本子，胡乱撕下一张纸便开始记名字，同学们这才慢慢闭了嘴。达离看到窗户外的孟军也脚步飞快，两手握成拳头垂在身体两侧，越走越远，直到转过弯看不见。孟军也的妈妈是间断性精神分裂症。平时很正常，情绪受到波动时，就会复发。他妈妈刚嫁过来的时候是村里一等一的美女，上贤下孝，对老公婆婆可是相当好，可就是生不出一个儿子。在遭受了老公婆婆的N个白眼后，孟军也终于诞生了，全家上下当宝一样把他供着，真真是握在手里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孟军也一岁那年，他和三姐正在屋里玩，“轰隆”一声，老房子塌了。院子里的人闻声都赶过来，大家手忙脚乱进去救孩子，他奶奶大声一吼：“救儿子，先救儿子！先救儿子！”

一群人先把满嘴是土的儿子挖出来，等他妈妈冲进去抱女儿的时候，又一波儿塌下来，生生把坐在烟囱旁边的小女儿给砸死了。她妈妈亲眼看着年仅三岁的女儿被砸成碎末酱，腿也是在这个时候瘸了的。听说那事儿以后她就不正常了，半夜里常常大声尖叫，说是梦见坐在烟囱旁边的小女儿，满眼是血地对她哭。他爸爸请来法师在院子里舞动了好久，又在外墙上刻上大大的：泰山石敢当。这才消停了不少，只是以后情绪一有大的波动就会精神不正常。后来就跟了玉皇大帝，说是小女儿在天上织彩霞呢。他爸爸后来也没怎么回来给，说是在外面开了一个粮油店。 孟军也是三天后才来的学校，来时正好代课老师的课，课正上到一半，孟军也背着他的灰色帆布包站在门口，正朗读课文的同学们渐渐停下来看向教室门口，老师回过头看到孟军也，什么也没说，只用头示意了一下。 孟军也点了下头，边往下摘书包边走到座位。代课老师拿起书，对不约而同盯着孟军也的同学们说道：“看什么看，继续读，要背会的啊。”

朗读声重新响了起来……..那段时间孟军也不怎么看闲书了，上课也不怎么说话，下课也没什么人过来问他作业了。期末考试快要来的时候，孟军也用胳膊捅捅达离，“我以后不来了。”

“嗯？”

他垂下眼，长长的睫毛遮盖住黑白分明的眼球，“我不在这儿上了。”

“那你去哪儿？”

“北京，我爸爸在那儿，他要把我接过去？”

达离脱口问道：“你妈怎么办，她也走吗?”“就是她让我爸爸接我，我哥哥也在北京，家里只有她和奶奶，我妈妈她——她平时不那样的，只有偶尔。”

“哦。”

达离一天都没心思上课，也没心思看闲书，孟军也告诉她要去北京之后，俩人就再没有说过话，不过其实他们俩本来就没什么话，只是一起看书而已。但达离感觉心里不舒服，她想起那天之后，同学们还时不时地过来问他：你妈妈在家里也是那样吗？你妈妈会不会打你啊。你妈妈真的是神经病啊。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大家想起孟军也就会马上说他妈妈是神经病，你们知道吗？他妈妈是神经病也。上课的时候就跑来我们班了，还在黑板上写字。真的啊？当然了，最后还是校长拉出去的。他妈妈还是个瘸子。然后还要学习他妈妈走路的样子，惹得周围的人一顿哈哈大笑。那天放学的时候，孟军也像往常一样收拾书包准备走人，达离想了半天说到：“你，你什么时候走啊。”

“明天我就不来了。”

孟军也面无表情。“明天？这么快啊，你和老师说了吗？”

“说了，我爸爸说的。”

“那你，你之后还会回来吗？”

“不知道，应该至少要把小学上完。”

“你——”“怎么啦？”

“没什么。”

“那我走了，再见。”

“嗯。”

达离没有说再见。 她看着窗户外孟军也挺直的背影，越来越远，越来越小，感觉孟军也还是像以前那么骄傲的，可又感觉他好像有一点点不一样了。达离站在座位上，手里缠着书包背带，缠了一圈又一圈，缠住解开缠住解开。抬起头已经看不见他的身影，她背起书包跑出去，跑到大路口，也没看见他的身影。她其实想说：你上完小学，就回来吧。孟军也走了，去了北京，那个她只在书上看到过的地方，有天安门有万里长城的地方，也许一辈子都去不了的地方。她想，从此以后不会有人问她风清扬和独孤求败的关系；乾坤大挪移和九阴白骨爪哪个厉害？令狐冲和任我行打时用的什么武功？韦小宝到底有几个老婆？等什么时候需要我提醒你下课了，你就成功一大半了。孟军也的位置很久都没有人坐，那天达离无意间看到他桌子里有本书，拿出来发现是一本《爱德华的奇妙之旅》，很旧了。达离以为是他忘了拿，翻开后看到扉页上熟悉的正楷：达离同学，加油，你会变得很优秀！达离把书放到桌洞里，下课铃响了都没发现。孟军也走后很长时间，达离不再上课看闲书，其实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每次拿起书都会感觉旁边还有一个人，但当抬起头的时候，空荡荡的桌子让她心里很不舒服。她也不再喜欢和其他同学玩，她忘不了他们起哄他妈妈是神经病时候的样子。大众的心，总是多变的，可能会因为一件事情，把你捧上天，也可能会因为另一件事，把你扔到地上。中国人自古以来就有着非凡的造神能力，但也有着不可忽视的毁灭力量，他们可以亲手把你成就，也可以亲手把你抹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