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个月,蔡家掌柜带着一家老小在山上避暑,遇到暴雨连天,山洪突然爆发,蔡家一家十二口,除了最小的儿子以外,其余所有人都死在了山洪中,连尸骨都没有找到。”
蔡让的故事停顿下来,叹了口气。天灾真是可怕的东西,它轻易地就能造就出灭门的惨案,生者无处哭诉,就连报仇的机会都没有。李大总管轻声说了句节哀。蔡让摆了摆手,笑道:“三十多年过去,我早就不在意了。”
当时蔡家的小儿子只有八岁,被曹家收养,就当和家里的小女儿作伴。曹家掌柜是个好人,对这个收养来的名叫蔡让的小家伙极好,从没有把他当外人。按照他养儿子的惯例,他让蔡让和前两个儿子一样,弃商从文。曹家掌柜希望蔡让能好好读书,将来也考中进士,做上大官,光宗耀祖,也算是尽了他对蔡家的责任。可蔡让根本不喜欢读书,整天和外面的坏孩子厮混,打架斗殴。曹家掌柜很生气,觉得自己很对不住死去的蔡老弟,就把蔡让吊起来暴打一顿,问他到底怎么才肯好好学习。蔡让就说,如果能把曹家小女儿许配给他,他就好好学习。曹家掌柜不觉得恼火,反倒觉得有趣,一个屁大的孩子,毛都没长齐,就想着谈情说爱这些东西了。他就告诉蔡让,说只要你考中进士,那我把女儿许配给你又有何妨?“当时我真的很高兴,因为我真的很喜欢小月。”
蔡让有些怀念地说道。说这些的时候,他和李大总管的脚步一直都没有停,很快从内廷司走到了前殿。李大总管问道:“那她呢,曹月也喜欢你吗?”
“当时我们还都是小孩子,懂个屁啊……”蔡让笑了笑,说道:“不过后来她确实很喜欢我,我们都认定了将来会是彼此。我答应她,等我考过乡试,就向曹伯伯求亲,等我考中进士,就八抬大轿娶她过门。”
李大总管说道:“后来呢?”
蔡让说道:“后来我为了这个目标,努力学习,寒窗苦读了十二年。”
李大总管说道:“但最终他还是没有把曹月许配给你。”
蔡让说道:“是的,他没有。”
“因为我当时连院试都还没过。”
“更因为当时换了皇帝,新皇登基,朝廷开始为新皇选妃。”
“当时曹家大哥在礼部任职,一心想爬的更高,就自作主张推荐了小月。”
“小月性格好,相貌极佳,不出意外被礼部的人选中,送到了宫中。”
蔡让的话戛然而止。心上人被选入宫,自然苦了那位仍在寒窗苦读的青年书生。他不甘,他愤怒,他生气地找到曹家伯伯质问。曹家伯伯最初时有些慌张,可当想明白事情原委后,就只顾忙着高兴,一边随口安慰了他几句,一边答应等小月在宫中安顿好,就给他在十里八乡也挑几个漂亮妞。“这是很好的机会。”
李大总管忽然说道。“可不是吗?”
蔡让没有否认。女儿被选入宫,那他就是国丈,曹家掌柜可不就乐上天了吗?对一介白身来说,没有什么比这种一步登天更让人兴奋的事情了。“他们才不会考虑小月的感受,更不会记得还有我这么一个收养来的寄生虫。”
“但其实我也没有怪罪他们的理由。”
“曹家伯伯真的对我很好,那么多年一直都把我当亲儿子养。”
“曹家大哥也对我不错,回乡省亲时带的礼物必然会有我的一份。”
“他们只是想往更好的地方发展,毕竟相比皇帝,我算得了什么?”
蔡让有些沉郁地说道。李大总管说道:“继续。”
蔡让说道:“后来我离开曹家,来到长安,辗转通过王家的关系也进了宫。”
李大总管说道:“就为了曹月?”
蔡让说道:“在我眼里,没有什么事情能比她更珍贵。”
这也是他强迫自己,留在这座冰冷的皇宫里的唯一理由。李大总管笑了笑说道:“难怪你总喜欢往惠妃那边跑。”
蔡让说道:“你不是查过我吗?这些你应该都知道才对。”
“查到的和你亲口说出来的,总归是不一样的。”
李大总管说道:“曹庸知道吗?”
他口中的曹庸,自然是现任刑部尚书,也是曹家的二儿子。正因为有在宫中为妃的妹妹帮衬,他才能一路顺风顺水,做到了尚书的高位。而曹家的大儿子,那个推荐曹月入宫的男人却没怎么享受到曹月的便利,在十几年前就因病离开了人世。蔡让说道:“当然知道,他不理解我的做法,曹家伯伯也不理解。”
李大总管说道:“不理解是对的,相信所有人都不能理解你的做法。”
陪同心上人的心情可以理解,但入宫当太监的手段却有些过激了。此外,蔡家就剩他这么一根独苗,他入了宫,谁来传承蔡家的香火?这些都是绕不开的问题,也都是世俗中很受重视的问题。“原来当初是王家送你入的宫。”
李大总管说道。“当时过了招太监的时候,我的年纪也偏大,不走关系进不来。”
蔡让回道。李大总管斜了他一眼,说道:“你为王家做事做了多少年?”
蔡让说道:“从入宫开始,二十三年。”
李大总管皱了皱眉,说道:“那你这个理由就有些不够了。”
王家送他入宫,他为王家做事,这件事无可厚非。但今时不同往日。王家已经消失了。蔡让也不是当初那个小太监了,他是司礼监总管,地位只在李大总管之下。换句话说,即便是当初光芒万丈的王家,都不能再操纵他办事,而只能请他办事。况且这么些年过去,他欠王家的恩情应该早还完了,何至于现在还和黑衣楼牵扯不清?这不是一个智者的选择。聪明的做法应该是在王家覆灭的第一时间就与王家断绝关系,开始新的人生。蔡让沉默片刻,说道:“他们手中有我的把柄,我绕不过去,也躲不开来。”
“什么把柄?关于曹月?”
李大总管来了兴致。蔡让摇了摇头,说道:“和小月无关,是关于入宫。”
李大总管微微挑眉,不明白入宫能落下什么把柄,难道签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协议不成?蔡让张了张嘴,有些迟疑,似乎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他抬头看了看天上厚重的乌云,又低头看了看脚下的青石板,抬脚踢飞一块小石子。小石子蹦蹦跳跳地跃上结冰的湖面,闯进对面的园林,不知去向了何处。寒风呼啸着从林子里吹来,到了二人面前瞬间乖巧,小心翼翼地绕了过去。李大总管也不催他,耐心等待着。不知沉默了多久,蔡让终于缓缓开口,说道:“我和你们是不一样的。”
李大总管说道:“哪里不一样?”
蔡让还是不愿意直接回答,想了想,说道:“还记得五年前你问过我一个问题吗?当时我将龙象经练到了第十一层,你觉得不可思议,就问我是如何做到的。”
李大总管点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他当然不会忘。事实上,所有人都很好奇这个问题。龙象金刚经,或者说所有佛门武学对阳刚之气的要求都比较高。所以佛门中很少有女弟子,也很少有女人修炼佛门的武学,因为太难。蔡让一个太监,阳刚之气有缺,本不该修佛有成,更别提超越了所有密宗修士。但他就是做到了,最终只能解释为真正的天才足以克服万难。李大总管也因此常说,蔡让是一个天生的僧人,心理和修行上皆是如此。“其实真正的原因在于,我没有净身……”蔡让轻声说道:“王家帮我躲过了净身仪式,截至现在,我依然是一个正常的男人。”
…………寒风陷入静止,树叶停止摇晃,远处的灯火也不敢再跳。阴云重聚,夜色下的皇城很安静,很阴沉,听不到任何声音。可却似乎有一声平地惊雷在耳边炸响。李大总管愣住了。关于蔡让和黑衣楼,他想了很久,想了很多,翻阅了数不清的卷宗。他知道此事应该和惠妃,也就是曹月有关,但依然想不通问题出在哪里。以蔡让的境界实力和他手中的权力,应该足以和黑衣楼撇清才对。所有的理由都站不住脚。直到此时。蔡让告诉了他真正的原因。一个他没有想过的方向,一个他想都不敢想的真相。蔡让没有净身。王家帮他躲过了入宫前的净身仪式。原来……如此。李大总管沉默了很长时间,才接受了这个说法,下意识地看了眼蔡让的下体。蔡让侧了侧身,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说道:“现在你明白我为什么躲不开了吧?”
李大总管“嗯”了一声。蔡让说道:“他们手中有这件事的证据,如果传出去,对我是很大的麻烦。”
这不只是宫闱问题,更关乎皇家的威严。李大总管幽幽地说道:“我记得你经常出入后宫,有时候还会在惠妃那边过夜……”他不敢想象那些画面。更不敢想象无数个日夜,陪在惠妃身边的不是皇帝,而是蔡让。也许他只是想多了,那无数个夜晚,他们应该只是在打麻将吧。蔡让却没有否认,说道:“我刚入宫的时候,从张老那里要了个药方,能够避孕。”
当时张季舟根本没有多想,以为又是一出宫斗好戏,却殊不知实情更加震撼人心。李大总管再次沉默,摁揉着太阳穴,觉得脑袋里嗡嗡作响。忠孝礼义廉耻,所有的认知和信仰都有种崩塌的感觉,连天地都显得那么不真实。“你有什么想法?”
蔡让问道。李大总管摆了摆手:“没有。”
“不,你应该有。”
蔡让看着他认真说道:“现在你也知道了这件事,要么你就杀了我,要么你就帮我瞒下去,另外你也需要帮我摆脱黑衣楼,你既然要我告诉你真相,那这些就应该是你知道真相的代价。”
李大总管叹息道:“怎么感觉现在的你像是个无赖?”
蔡让说道:“随你怎么想。”
李大总管沉默下去,思考了很长时间,忽然问道:“你就这么相信我?”
蔡让说道:“因为你说过,我是你仅有的几个朋友之一,巧了,你也一样。”
李大总管说道:“但我终究是陛下的人,你就不怕我告诉陛下?”
蔡让摇了摇头,笑着说道:“其实我早就想告诉你了,因为如果不告诉你,那么我做很多事的时候都得瞒着你,那样太累,而就算告诉你也没什么……你已经不是以前的李大总管了……以前的你忠于皇帝,但现在你只忠于这个国家,你不会告诉皇帝的,至少现在的皇帝,他不配。”
李大总管听着他的道理,没有反驳。是啊。他不会出卖蔡让。因为他不是忠于皇帝,而是忠于大夏。皇帝只知道修道,而蔡让却是国士,是他的朋友,是他用来治国的能臣。良久,李大总管看着远处的夜色,叹了口气,说道:“你赢了。”
蔡让笑道:“多谢。”
李大总管说道:“我会帮你隐瞒,也会想办法帮你摆脱黑衣楼,但不是现在。”
蔡让明白他的意思,借助他在黑衣楼的身份,未免不能成为双面的间谍。“随你安排就好。”
蔡让摆了摆手,转身离开。“你去哪?”
“去找惠妃,累了,今晚就不回去了。”
蔡让心情大好,近些天的阴霾一扫而光,少有地打趣道:“总管大人,记得你说的话。另外,我和你们可不一样。”
李大总管愤怒地看着他,眼中杀气腾腾。可当蔡让的背影从眼前消失,他却噗的一声笑了起来。虽然真相有些让人害怕。虽然这件事的后续很不好处理。但蔡让总归还能是他的朋友,以后也依然会是他的朋友。等了三天,这不就是他期待的结果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