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欧莱恩北方有着更长的冬天和更短的夏天。 在更短的这些时间里,暮色仿佛被倾注了鲜亮的染料般色调分明,高的云层深蓝如冰,低的晚霞燃得像火,天际线的余光透过大窗照进卡普仑的病房里,让那些乏味苍白的床单与家具呈现出奇异的紫铜色。 “妈妈,为什么爸爸最近这么喜欢睡觉呢,他的病还没好吗?”
房间内一位女佣煮着奶,另一位折着衣物,床尾散着玩偶与积木,奥尔佳在陪小艾琳闲玩,女儿的发问让她摆弄玩具的手指动作放慢了下来。 “他之前工作太累啦,要休息...休息得要更久一点。”
奥尔佳的目光掠过前方枕上丈夫的脸,再到女儿蓬松卷发下的疑问眼神,最终很快地回到玩具上。 “玩得太累的那几回,我也睡了好长时间。”
小艾琳表示理解。 “奥尔佳太太,范宁先生过来拜访了。”
耳旁传来听差的声音,赶在前面一路小跑上楼的少年胸口上下起伏,但站在病房门口后,又把声音压得低而平静。 处于半睡半醒状态的卡普仑腿脚先是动了动,奥尔佳也闻言站起,将女儿抱到小沙发上,自己稍稍整理了下装容。 小半分钟后,范宁怀抱一本厚乐谱的身影出现在了门口。 “范宁先生,下午好。”
“这是...” 奥尔佳远远地打招呼,随着范宁走近,她看到了装订封面上如夜一般的漆黑与死寂,以及那几簇惹人注目的亮光。 白色而朴素的字样如是写着:《c小调第二交响曲》,“复活”。 “标题是多好的一个祝福,我突然意识到这点。”
她笑了笑。 卡普仑从昏睡中醒来,早已似预感般地自行靠坐而起,范宁看见他穿着蓝灰相间的病人服,灰发像干草竖立,脸色苍白如纸,但第一反应就是笑,嘴唇中气较足地不停念动着“好消息”,带着淤痕和些许溃烂后结痂的胳膊,长长向自己伸了过来。 “看呐,它顺利而安全地降生了,这比我想得要快不少。”
他接过总谱后久久地打量了一番封面,并用稳定平静的手指,缓缓揭开第一页。 然后带上自己的高档黑框眼镜。 第一乐章,葬礼进行曲,首页的版面上,各配器的音符挺稀疏。 在弦乐器突然出现的不安震音之下,低音提琴奏出沉重、肃杀又粗犷有力的“诘问动机”碎片。 卡普仑一页页地翻着,音符、调号和表情术语这些东西,对他的视线存在一种别样的刺激,一看到它们,他的精神就沉静了起来,仿佛已彻底告别间歇性昏睡的状态,一如平日里废寝忘食研究总谱的样子。 实际上前面四个乐章,他早已排练得烂熟于胸,但他还是逐页逐页地缓慢翻过,脑海中过着那些音响。 卡普仑一页页地翻着,时间过了约二十分钟,他才将“初始之光”看完,而这时总谱余下的仍有超过三分之一厚度。 第五乐章,扩大的奏鸣曲式,低音提琴的“诘问动机”带出一声野蛮而失控的巨响,然后乐队倾倒出铺天盖地的bB小调分解和弦,小号与长号在f小调上吹响惊恐的号角,一幅如末日启示录般的场景被粗暴打开,荒原之中地动山摇,墓穴裂开,死者林立,漫山遍野地鱼贯加入行进之列...... 卡普仑一页页地翻着,脸色随着乐思在各种情绪中变幻,眼神中时不时射出光束,当读到合唱起始之处,他整个人微微颤抖,随即气息完全屏住,周身的血液都涌上脸来,过了许久才大口大口地重新呼吸。 与内心之中各种变幻音响所对应的,是病房的悄无声息,以及仅存的纸张翻动声。 范宁沉默地站在一旁。 “哗啦......”“哗啦......” 直到过了半个小时,靠在床头的卡普仑终于合上总谱,他腰部一个用力拧旋,整个人下一刻坐到了床沿,双脚塞进拖鞋,缓缓站了起来。 “你干什么呢!?...”奥尔佳担心地伸手去扶。 “没事,我想在院子里转转。”
卡普仑抓住妻子的手,稍稍用力握了一下,以示不用担心后又放开。 “爸爸,你休息好了对吗?”
小艾琳问道。 “总体而言不错。”
卡普仑若无其事地笑笑。 “我总觉得病房在逐渐变得陈旧而狭小,这令人不太舒服,好像它马上就要缩成几寸见方似的。”
随后,他缓缓迈开步子,抄起靠在墙脚的手杖。 范宁将进门后摘下的礼帽又戴上。 私立疗养院的环境不错,幽静,整洁,利于静养。 出门是空阔的院落,树种得不少,百日红环绕其间绽开。 走着走着,又另见一些从墙根和甬道石缝中蓬生的野花野草,彰显的是颓败,还是生机,一时难以定论。 “范宁教授...”散步绕了小半圈后,一身病服、驻着手杖的卡普仑先行开口,“之后的话,我在想小艾琳她要不要...” “该上的文化课如常。”
范宁说道,“小提琴的话,可以让希兰小姐去教,不过还得问问希兰的意愿。”
“这是最让人放心的情况。”
卡普仑喜出望外。 范宁想了想,又平静补充道: “平日我会让她经常跟着青少年交响乐团里的哥哥姐姐们一起玩玩,等她长大一点,可以考虑走专业的事情,天赋是够的,也算是自幼学习,不过最重要的,还是要等到自己有明确意识到的那刻。”
“好的...好的...” 范宁说话时,卡普仑一直在点头应是,听到最后一句时问道:“自己明确意识到?”
“明确意识到自己的人生中绝不能没有它。”
“绝不能没有她。”
范宁又换人称代词重复了一遍,“而且,还不满足于‘做朋友’,而是要成为‘更亲密的恋人’...有的人是逐渐意识到的,有的人是突然意识到的,时间也不尽相同,有人从小,有人长大后,有人更晚...当然,还有人不会,那就千万不要勉强,不然对彼此都是伤害...嗯,也说不准,毕竟,时间不尽相同,不到最后一刻,谁都难以定论。”
“时间的确不尽相同。”
卡普仑感叹点头,“您算是最早的。”
“我?”
范宁回想起了一些事情,“算,但严格来说又不算。”
“算又不算?”
“我从小就认识了她,从小就有莫名的感情,那时算早。”
范宁抬头出神,傍晚余热仍在,夕阳从树叶中挤出光线,将倾倒的屋影割开,石阶上光与暗的交界处,一只趴着的肥胖短毛蓝猫,对着两人勉为其难地喵了一下。 “…但我曾经人有点傻,觉得‘做个朋友’就挺好,后来才意识到我是多想同她‘成为恋人’,这时有点晚了。”
卡普仑如上指挥课般一如既往地点头,不过对于范宁的音乐经历,他清楚一些又不算特别清楚,一时也不能确认范宁的说法,到底与其经历是否完全对应。 “首演日期定了么?”
“报上去的是7月20日,在等文化部门的回执,正式敲定就开票。”
范宁回答完这个问题后却觉得稍感奇怪。 在册乐团组织商演都是要经过报备的,为了统计活跃度,也是规避神秘风险的第一层屏障。但自己作为文化部门的座上宾,通常都是走个形式,次日就有电报回执过来,这一次过了四五天了,好像行政部那边还没收到回执? “这很快。”
卡普仑说完,脸色突然起了变化。 除了全身几乎持续全天的疼痛外,躯干和肩膀处又传来了一阵钻心剜骨的剧痛,他躬起身子,迅速在病服的大号口袋里摸出了小药瓶。 足足四颗绿色小药丸接连倒入手心。 在十多米开外候着的奥尔佳和女佣将空轮椅飞一般地推来,并从下方取出水杯递去,卡普仑和着吞服,脸色逐渐缓解,但摆手示意不坐。 他双手驻杖,几乎将全身的重量都撑在了上面,继续一点一点缓慢挪动。 激增的非凡药剂用量已经让范宁皱眉。 而直至此刻,范宁才彻彻底底地意识到,眼前这位自己乐团的常任指挥,已经和一年前刚结识时的那位“票友”完全不一样了。 凡有血气的,尽都如草。 时间夺走人的生命不用太久,一年算长,有时只用几秒。 他现在是真正的一位音乐家,但生命已经完完全全燃烧到了最后的时刻。 比如,不会再有在每个夜里热忱练习视唱练耳的事情了。 也基本是回不了指挥台了。 范宁喉咙动了动,想重述那天共同去探望哈密尔顿女士路上所说的话语。 首演那天,你上。 但最终面对眼前所见这般情况,他实际说出来的终于不再是这句—— “首演那天,记得来听。”
“我肯定会来,这没得说。”
卡普仑当即表示。 范宁低头看了一眼怀表。 “那么从保证稳妥的角度来说,你现在应该上去休息,已经散步15分钟。”
卡普仑的手杖在石板路间隔的泥土上点出一个又一个浅坑。 “休息的时间不缺,范宁教授,我想请教第五乐章的几处问题。”
范宁迅速地将眼里的异样神色盖住。 “你讲。”
接下来5分钟,范宁回答了几个问题,两人额外往前散步了二十多米远。 然后卡普仑靠回轮椅上,闭着眼睛又与他聊了10分钟。 地平线上的最后一丝余晖即将被吞没。 在院子里共计待了30分钟后,两人道别,奥尔佳和女佣将卡普仑推回疗养大楼。 “七,十四,十五…” 范宁站在原地,右手搭着礼帽,望着三人离去的背影,数了一下离首演申报日还隔的天数,想了想这算近还是远。 他的喉结一直在动。 当轮椅的轮廓即将消失在大厅时,他终于再度出声了一句: “记得来听。”
轮椅上后脑勺竖立的发丝如枯草,旁边举起了一个类似OK的手势。 范宁用力闭眼,再睁开,疗养楼大厅就仅剩空荡的暮色了。 他视线还在前方,同时伸手在衣服裤子各处摸索,先是左裤兜,又是右裤兜,又是胸口,又是内兜… 摸索了好几分钟,又回到左裤兜,掏出了形如小摇把的车钥匙。 他转身,一小步一小步地沿着石板路朝外走去,在快接近院门的地方,看到了自己那黑色加长豪华轿车的旁边,还停着一辆酒红色的优雅小汽车。 罗伊穿着一件奶油色波纹绸衣,更浅的束带勒在腰间,伸手接过管家递来的小提包。 另一侍从将她的大提琴盒装入后备箱,然后酒红色小汽车就径直驶离了。 “晚上好。”
她走到范宁跟前。 “刚下火车吧。”
范宁勉强牵动嘴角。 “特纳艺术厅是第一站,到了后听说你出门了,于是这里是第二站。”
她观察着范宁并未有任何掩饰的神色,然后望着暮色中的疗养楼叹了口气。 “你这是...不先回家吗?”
范宁指了指已驶出大门的红色小车。 “让你送我,顺便聊聊。”
汽车在大街上缓缓行驶,两侧门店招牌的温暖灯光正在接连亮起。 “你要回的是哪个家?”
范宁问道。 “普肖尔区北郊,海华勒小镇的宅邸。辛苦你啦。”
副驾驶上的罗伊身体侧向范宁,看着他驾驶中平视前方的侧脸。 “不客气。”
“首演音乐会的申请过了。”
稍稍沉默后她又开口,“今天过的,所以行政部那边应该就在这一会收到了回执。”
“你的消息比我灵通。”
范宁说道,“五天时间,所以,文化部这次没能自己做主,他们再往上收到了某些指示?”
尽管结果未变… 但与往日大相径庭的获准周期,让范宁敏锐地嗅到了一丝背后的异变。 “要他们等通知,等进一步研究,这样等了五天。然后…如往常一样过了,但还有一条额外要求需要你配合。”
“特巡厅的要求对吧。”
罗伊微微颔首:“额外留15张内部票,要求坐席全部隔开,在交响大厅内各区域均匀离散分布。”
“调查员专用席?”
范宁失声而笑,并按下喇叭,“嘟嘟”提醒着前方晃晃悠悠的马车。 “这可就有意思了,既然审核结果还是通过,那说明他们没有证据认为我的《第二交响曲》是什么邪神秘仪用途的祷文或秘氛,那么,一部正常严肃音乐作品的首演,他们这又是玩得那一出?”
“范宁先生。”
罗伊声音放柔。 “嗯?”
“你觉得罗伊算是你信任或亲密的人吗?”
“……算是。”
范宁顿了顿,又补充道:“毕竟,即使没有我们这层私交,博洛尼亚学派现在对特巡厅是个什么态度我也看得出,我多少算个值得结交的有知者或艺术家,你也不至于对我图谋不轨对吧。”
“那可说不定。”
罗伊稍稍笑了笑,然后放低声音,“开玩笑的,不过既然如此...” “你先悄悄地告诉我,那天大家从瓦茨奈小镇脱困后,你是不是找到了某种假扮瓦修斯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