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经不早了,日影渐短,窗外渐渐被夜幕笼罩,夏云依已在窗边坐了两个时辰。动动有些发酸的颈子,她颓然向后一靠,双手按上太阳穴。自己真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人啊。早上的事像出闹剧。善良的人,不会狠心起意;果决的人,不会半途放弃。可她,偏偏两者都不是。苦笑了下,她摇摇头。如果轩辕清冷知道,大概要说她没用了。不过也好,这样自己便不会内心难安。至于遗憾么,或许有一点,一点而已。敲门声响起,婢女进来摆上精致的饭菜。她叹气,原来自己已经出神这么久,不知不觉都到了午饭时候。胡乱吃了些饭,她前去药庐。早上的事情忽起忽落,那个满心期待的人一定很失望吧?想到那双委屈的眼神,她有些抱愧,思考着待会儿是否要表示下歉意。药庐敞着门,里面人影不见,药味儿倒是很浓。她看一眼还热乎乎的药渣,有些奇怪。这一帖药煎得倒早,难道因为没能出去透风,那个孩子似的病人闹脾气了?想到这里不禁失笑,她立刻赶往内院。内院出奇安静。她疾步进屋。屋内药味淡淡,桌上摆着喝剩的残药,却一个人也没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袭上心头,她冲出房门,四处张望。“夏神医。”
一名洒扫小厮看到她,恭敬地招呼。“墨言呢?”
她劈头就问。“表少爷出门去了。”
“什么?!”
脑海中嗡地一声,夏云依不由得又气又急,“他去哪了?什么时候去的?”
“是……是去了城东。”
小厮被吓一跳,嗫嗫道,“我,我听陈总管说的,马车已经离开一阵子了,夏神医找表少爷有事么?他可能一直到晚上才能回来。”
夏云依闭了闭眼,不由心头火起。憩云别院坐落在城西的幽静处,要去城东,就得在凉城最繁华的大街上招摇过市。亏她先前矛盾挣扎许久,结果墨言竟然自己去了那里,真是枉费她一片苦心!“墨言这个混帐!”
她咬牙,撇下目瞪口呆的小厮,直奔马厩。马蹄得得响过大街,她扬鞭不停。要追上一辆并不急于赶路的马车,应该不难,她想。事实证明,果然不难。因为那辆马车不仅不赶路,还非常惹眼。骏马香车,流苏飘飘,极尽华美的装饰让她觉得,天潢贵胄也不过如此了。望着大街两旁指指点点、一脸惊羡的人群,她暗自叫苦。墨家的排场偏偏摆在了最不该摆的时候。已经如此招摇,再想掩盖简直难于登天。她跳下马,分开人群。华丽马车的一侧,窗帘挑起,清雅精致的脸露在窗口,目光新奇地扫过人群,笑容明媚。“啊,夏姑娘。”
墨言看见她,笑得越发灿烂,几乎半个身子都探出来,用力朝她挥手,“夏姑娘,你怎么也出来了?快过来,这边这边。”
她被那副天真弄得没了脾气,哭笑不得,几步过去车旁,按住他的肩头,一把推进车内。将窗帘遮个严实后,她扫一眼周围,也上了车。“夏姑娘……”“陈为呢?”
她截断他的话,还没坐稳就急着问。“啊?”
他一愣,“陈为没跟来。”
“为什么?”
“嘿嘿……”他忽然笑了,有些得意,“我知道,其实我可以出门了。夏姑娘是怕我家的人不满,才返回吧?所以,我回去后就派陈为去表哥那里取东西,支开他,我就好出来了。因为不想让人觉得是夏姑娘鼓动我出门的,所以没有叫上你,那个……你不生气吧?”
“生气。”
她瞪着他,半晌挤出两个字。确实很生气,但不是为了他说的原因。“哦……对不起。”
他有些失措,往车角缩了缩,垂着头,拿眼角偷偷瞥她。她无奈叹息。情况比预料的还糟,陈为竟然不在,少了一个高手护卫,安全感大大降低,这真是雪上加霜啊。将车帘撩一道缝儿,她仔细打量外头的情形。马车已经进入最繁华的东西长街。人流熙熙攘攘,艳羡的目光如同大网,从四面八方将马车笼罩起来。现在折返也是徒劳了,何况陈为不在,万一出了状况就更危险。不如继续向前,身处闹市倒还安全一些,毕竟天子脚下,没人敢明目张胆地在大庭广众下胡来。她打定主意,从车里探出头:“外面的人可知道马车是谁家的?”
“猜也知道。”
车夫回头笑笑,语气十分得意,“除了墨家,谁家有这样的车?有眼睛的都会看啦。”
唉,果然。她皱眉,继续道:“那他们知道车里是谁?”
“这个倒不一定,表少爷从不出门。”
“那就好。”
她点点头,吩咐从人,“如果有人问起,就说……就说是墨公子外出。”
能遮一点是一点,总好过竖起标靶给人看。她坐回车内,却发觉车里的人正瞧着她,委屈哀怨。“为什么说是表哥?难道我出门很丢脸么?”
他撅起嘴,小声抱怨,低了头揪着毯子上的茸毛。“唉,不是。”
她叹口气,起身坐过去,像在安慰孩子,“墨家名声很大,而你又从不出门,京城中对你的好奇,不下于议论传奇秘辛。你也说过,不喜欢旁人用别样眼光看你。既然如此,何必给那些闲人机会?出来散心只为轻松,声名都是给人看的,何必让其负累自己?”
身边的人闻言抬眸。车内光线黯淡,将一切变得柔和暧昧。那双眼瞳如幽潭起波,柔柔地,悠悠地,漾出一圈圈涟漪,化入安静的空气。此时无声,却似有声。她突然有瞬间恍惚。“夏姑娘真是温柔的人呢。”
他看着她,绽出笑容。春风漫过潭水,顿时暖意无边。“是么……”她却微微侧脸,避开那醉人的春风。“嗯!”
他用力点头,凑近了轻轻牵住她的袖角,像孩子依恋自己亲近的人。她没有避开,也没再说话,垂眼盯着毛茸茸的毯子,感觉心跳似乎被车轮辘辘声带得有些乱了。马车缓慢行驶,外面人声热闹。身边那人瞅了机会,数次想要掀开窗帘,都被她坚决阻止。他看不到外头,只好乖乖待在车里,一味盯着她猛瞧,反倒让她如坐针毡。又行一阵,外面随从探问,是否停车休息。她沉吟了下,看着身边的人。他没说什么,只点点头,神色恹恹地靠在那里,显然也是累了。随后,马车停在一家雅静的茶楼前。她率先下车,正要观察此处是否安全,茶楼掌柜已经奔了出来,和一名随从小声交谈几句,立刻来到车边行礼:“不知表少爷光降,小的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她松口气。原来这也是墨家的产业,墨家出门还真方便。掌柜恭恭敬敬搀下了表少爷。她跟在后面,进门前回头张望。不远处的街边,有个麻脸姑娘坐在凳子上,抱一篮杏子,东瞧西瞧地等人来买,见她向这边看,便拿起一颗杏子冲她招呼。她笑了,轻轻摇头,原本紧张的神经瞬间全部放松,步履轻快地走进茶楼。掌柜安排有序,随从留在前面喝茶,他俩被引至后园休息。玉兰花树遮了艳阳,只余细碎的光点洒落。她啜着新茶,看对面的人倦色慢慢消褪。“还是外头舒服,车里闷死了。”
他伸个懒腰,抬脸沐浴微风,露出满足的笑,“出门真不容易。”
的确不容易,她由衷感慨,在明在暗不知跟了多少人呢。“快跑快跑——”清脆童声响起,半掩的后门外闪过孩子嬉戏的身影。“快跑啊,就快飞起来了!”
一角纸鸢在墙头露了下,又沉下去。她笑了,站起身来到后门,推开门向外瞧。僻静却不狭窄的后巷里,五六个小男孩奔来奔去,其中一个举着纸鸢,偏偏纸边残破,就是飞不起来。“饰素纸以成鸟,像飞鸢之戾空。翻兮将度振沙之鹭,杳兮空光渐陆之鸿。”
身侧吟哦轻柔,她回过头,对上笑意盈盈的眼神。他恍然点头,笑道:“夏姑娘也喜欢放纸鸢?”
“嗯……”她望着奔跑的小身影,嘴角慢慢弯起,“小时候,父亲常带我去放风筝。那时我很小,总是跟在后头,看着父亲把风筝放得很高。”
只不过那是她穿越之前的事情了。“真好呢。”
他在旁听着,一脸神往,“我小的时候,不是躺在床上,就是靠着软椅,能从窗边看看外面已经很开心了。”
她侧脸瞧他,心底泛起悯然。从那双清透的眼眸中,她似乎看到了那个孤寂的孩子,怀抱着她能读懂的落寞。“想想以前怪可怜的。”
他扁扁嘴,笑了,“不过现在好了,因为有夏姑娘陪着我。”
夏云依愣了愣,怔忪间纸鸢滑过眼前,飘落在她脚边。“啊!有糖吃了。”
那群孩子丢了纸鸢,叫嚷着奔向拐进巷子的卖糖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