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发现,自家公子看一个人竟然这么细微。“明天就回别院吧。”
他躺上床,阖目自语,“但愿今日一趟招摇,可以让她消解遗憾。”
城东的景色虽美,却貌似无甚特别吸引人的魅力。夏云依骑在马上,不时瞄一眼帘幕低垂的马车。想不到才第二日,那人便嚷着回去。看来他似乎玩心不重,那这一趟车马劳顿图个什么?她摇摇头,有些莫名其妙。不过回去也好,反正花园再美,她也没有心思观赏。重返憩云别院,一切恢复如常,除了她的心情。每日三次服药,她不再前去监督,平时除了诊脉,她一概回避见他。唉,她暗自叹息,低头继续整理药材。自从回来,她便推说制药,几乎每天泡在药庐。因为听陈为说,他家表少爷从来不进药庐。看起来,这话倒是真的。放下人参,捏起一株紫芝,她欣然瞧着。皮壳紫黑,光泽如漆,的确是株好芝。“夏姑娘……”熟悉的呼唤自门外响起,她手里一个不稳,那株好芝掉落在桌上。“你怎么来了?”
她愕然回头,刻意避开的人就站在门口,披一身艳阳,笑得亲昵开心。“我不能来么?”
他一脸不解。“陈为说,你从来不进药庐。”
“那是以前。”
他踱进来,瞧着她笑眯眯,“以前总觉得这些药吃也吃不完,看不到好转的希望,会一直吃到我死为止,所以不愿进来,不想看见。现在就不同了,因为有夏姑娘在,我每吃一天,就更好一分,看见你在药庐里面,我会觉得踏实呢。”
可是,看见他,她却不觉踏实。“那你踏实了就回去休息吧,在这里会影响我的。”
她扭过头,胡乱整理着药材。捡起掉落的紫芝,却放进党参的筐子里。“哦,好。”
他嘴里答应却不离开,反而慢慢挪过去,在她眼前伸出手,“这个送给你。”
修长的手指间捏着一只精巧的纸鸢,巴掌般大小。丝绢细薄透光,描绘灵动秀雅,小小鸢儿在她眼前摇晃,恍若飘然欲飞。“这是……”她不觉伸手接了,喃喃自语。“是我做的,做得不好,夏姑娘别见怪。”
他笑吟吟地,眉目弯弯。她抬起眼,看见他白皙的手指上隐现细微红痕。“是竹篾划的?”
她伸手去拉他的手,却被他躲开。“不要紧。”
他慌忙把手藏在身后,边退边说,“我第一次做,有些笨拙,夏姑娘见笑了。等我以后熟练,再做个大的给你。”
他说着退到门口,赧然笑笑便跑走了。门外吹进暖风,冲散了浓郁的药味。手中的小纸鸢随风微颤,细绢轻触手心,带出阵阵悸动。心仿佛柔柔塌下一角,她捧着纸鸢,站立良久。一切再次恢复。她每日按时去看他服药,然后诊脉,他笑眯眯地和她闲聊,她随他谈天说地,光阴一派恬静。如是又过半月。不论于内于外,憩云别院安闲如旧。她觉得,她该去见见谢宜章了。“殿下,已经过去好久,也没任何动静,看来墨言和这事毫无关联。”
她还没坐稳,便开门见山。“嗯……”谢宜章转着酒杯,略过她的急迫神情,慢悠悠笑道,“也许吧。”
“怎么叫也许?”
她皱眉,“当初是你说的,要用这个法子试他一试,难道又不成了?”
谢宜章没有立刻回答,一双漂亮的凤眼盯着她,似乎要看进她的心里。夏云依对墨言的态度明显变了,谢宜章握紧酒杯。当局者迷,那就让自己这个旁观者替她决断吧。墨言是什么人已不重要,重要的是,云依必须尽快远离他。茶楼前的惊鸿一瞥,自己心头的凛然越发清晰。凭着历练多年的直觉,可以确定,墨言是个无边无尽的深潭,万一失足陷入,谁也救拔不出。云依是自己最好的朋友,不能任她落入吉凶未卜的深渊。“此事确实与他无关,他不该被无辜卷入。”
谢宜章放下酒杯,正色道,“所以云依,你还是马上离开的好。”
她一怔,探出的筷子停在半空:“为什么?”
“为了不连累他。”
谢宜章盯住她,神情肃然,“你的身世究竟如何,你自己心中有数。如今你已开始寻找他们,万一风吹草动,他们定会抢先下手。为了不再重蹈当年的失误,这一次的斩草除根只怕更狠,他们会消除一切你周围的人,比如,与你相处日久的墨言。”
停在半空的筷子颤了下,她慢慢收回手。“会么?”
她移开眼神,声音发涩,“他不过是个无关之人。”
“会。”
谢宜章不留空隙,字句紧逼,“在他们看来,与你长久往来、过从亲密的人,都是后患。以他们的行事风格,不会再给自己留下隐忧。”
她没有接话,垂了头,默然盯着双手。殿下说得很对,自己也很明白,只是……“云依,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你一向冷静决然,个中利害无须我说。”
冷静决然么?她苦笑了下,自己曾经也这么认为,可是现在,她忽然不确定了。“嗯,我明白。”
她双手扶额,喃喃道。回到别院已经掌灯,她把自己关进房间,对烛枯坐。烛台靠在手边,昏黄的灯光映照着她的脸庞。小巧的纸鸢托在掌心,骨架精致,笔墨隽秀,轻灵得似欲飘飞。她看了许久,浑然不觉已经夜半更深。夜沉如墨,月残如钩。陈为侧立在软椅旁,屏息敛神,小心翼翼。自从方才来人报过谢宜章与夏神医的会面,公子便一直坐在那里,没动也没说话,只有眼底那抹暗色越来越沉。陈为踌躇开口:“公子……”软椅里的人却合上眼,像是困倦思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