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运博心里对此有些抵触，因为见到了被直扇耳光的爆炸性场面，他不相信罗田对这事没感觉。但罗田在说，“我去和他说，我就说我要上班你要上课，家里没人，所以不能留他。而且家里挤得没处落脚，住不了六个人。”

高运博说，“别说，说了他又会跑的。你说得对，肯定得送他回家，总住咱家咱们也不方便。”

罗田点头道，“嗯。”

高运博吐吐舌头没说话。过了一会儿，罗田说，“我现在去群里加他爸微信，让他到这儿接人。到时候人快到了，再和那男孩说，做无缝对接。”

高运博点点头道，“这事儿你去说，我不知道怎么说。”

罗田点头默应，然后开门询问，“面够吃吗，不够我再去煮。”

陈偌宇放下筷子说，“嗯，够了够了，谢谢您。”

罗田温和地笑笑说，“饱了就行，待会儿我给你铺床，先睡一觉。”

所以，陈偌宇就在高运博床上睡得天昏地暗，高运博在旁边写作业。罗田进门指着手机说，“我已经通知了，他爸正赶过来。”

“这么快？那我叫醒他。”

“不了，让他睡吧，等他醒了他就会跟爸爸走的。”

“先斩后奏？”

“只能先斩后奏。他这几天应该早就明白了，在父母身边比在山头流浪幸福得多，只是在赌气罢了，这是在给他台阶下，他会知道的。”

高运博心里觉得说得有理，但谁知道陈偌宇自己怎么想的。同为十四五岁的男孩，他很轻易地就将自己带入陈偌宇的处境去想，得出的结论是，他绝不愿意罗田这样做。张岩接到了陈偌宇微信。我现在在高运博家，被抓包了，不用等我。所以他就从宾馆出来，往家慢慢地走，经过小区门口的超市，他称了几个猕猴桃和两只火龙果回家。冬天的雾霾在小区内外弥漫着。进了家门，他先钻进厨房，处理两个猕猴桃和一个火龙果，削了皮切了块，摆在盘中，又洗了几粒小番茄做点缀，弄了个还算像样的果盘，去敲刘艳敏的房门，他说，“妈，醒着吗，我想和你道歉。”

刘艳敏就开了门看着他，一张白净的脸，虽说是来道歉，却带着强硬的倔气。她知道小孩对着她向来是这个表情，不能说明任何问题。她低着头看那果盘，说，“我没生气，我只是在工作，你看。”

张岩顺着看到床上亮着的笔电，上面是敲满字的Word文档。他说，“那你忙吧，我写作业了。”

刘艳敏笑了笑，接过果盘把门锁好。接下来的工作做得比之前更顺手，但猕猴桃吃着味道不太对，可能是用膨大剂处理过，反正是没挑好。回头得教小孩怎么挑水果挑蔬菜，小孩好像说过想学做饭来着，都要抽出时间来教他。但不管怎么说她还是吃得有滋有味。二十分钟后，陈伟和林红赶到高运博家，由罗田带进门。陈偌宇仍在熟睡。罗田让两夫妇先在客厅稍等，然后命高运博去烧水泡茶。高运博见陈伟觉得此人有点痞子气，让人不舒服，所以积极去厨房泡茶，不与陈伟共处。陈伟没坐，在客厅里晃悠。而在厨房忙活的高运博趁烧水间隙从门缝偷看，见陈伟正熄掉一根烟，点燃另外一根。他祈祷希望陈偌宇能再多睡会儿，别急着醒过来。陈偌宇果真如高运博的愿，睡了两个多小时也没醒，在罗田动身去永辉超市买菜的当儿，他才昏昏沉沉睁开眼，一步三晃撞出卧室，却见两个他爹妈形状的生物坐在客厅沙发上。高运博坐在客厅一角，因为做了三个小时的作业，加上陈伟在自己旁边抽了三个小时的烟，呛得他头昏脑涨。看到陈偌宇走出，他抢在陈伟夫妇前站起来对陈偌宇说，“你醒了？要不要喝水？”

陈偌宇没答话，揉揉眼睛将饱睡后的眼泪揉开，想说自己是不是出了幻觉，却揉出了陈伟的大脸在往他这边移动而且离他越来越近。他本能地向后踉跄几步，意图逃回卧室，却被陈伟一把抓住手腕吼了一句赶紧跟我回家。陈偌宇脚勾住门框一角死活不肯走，陈伟说，“你别闹了，在别人家里丢人。”

高运博见事态在往不好的方向发展，连忙扒着陈伟的胳膊对陈偌宇道，“我去给你拿点水喝”，却被陈伟拦住，道，“别麻烦了，我这就带他回去。谢谢你肯收这个混小子，谢谢你通知我。”

“你通知的？叛徒，叛徒。”

陈偌宇像树袋熊一样死抱着卧室门框不撒手，陈伟死抓陈偌宇，高运博死抓陈伟，三个人扭成一团。林红上前安抚儿子，抚摸他的头发，结果更激起陈偌宇抵触情绪。陈偌宇大声说，“你们不要碰我，离我远点。”

陈伟气得扬手打了儿子一巴掌，陈偌宇刚起床平衡感差，身子一歪脑门往桌角上撞，立刻就见了血。高运博立刻阻拦，生生挡在两人中间对陈伟，直说“不要这样”。陈伟见还有人替儿子说话，再看看躲在这孩子身后的陈偌宇那张犟脸，气得胡子发抖。但面前的是高运博，他拿别人家孩子没辙。陈偌宇却一把推开高运博，捂着脸冲陈伟喊，“你来啊，你再打啊，你有本事别只会窝里横。”

他一边说一边将脑门上三四滴小血珠满头满脸地抹，以此显得更加惨烈。陈伟说，“你再说一次？我来带你回家，还要请你求你，这个家容不下你了。”

陈偌宇哭喊着说，“好啊，我情愿当孤儿，情愿你们两个全部去死。”

林红当下将陈伟抱住直往后拉。陈伟听了这话觉得脑袋充血，他用力挣开林红，却觉得眼前一黑，险些栽倒在地，只好用手撑着墙，勉强站住了大吼，“我真不该生你，天天让我生气，我这条命要被你气死半条。”

陈偌宇像失心疯一样哈哈大笑说，“你们两个不配当父母，废物，去死…”父子俩比着大嗓门，高运博急了，回头冲陈偌宇大吼一声“闭嘴”，然后回过头来对陈伟夫妇说，“你们俩先出去。”

话说得很有商量，但高运博很没商量地使了蛮力，将全身重量压在手上将陈伟夫妇往外推。陈伟还在叫骂不止，高运博急了，气沉丹田地一声吼，“别嚎了，这是我家！”

陈伟只好悻悻地闭嘴，顺着高运博和林红一起退出门外。赶走了陈伟夫妇，高运博把陈偌宇抱回卧室。陈偌宇还在飙鼻涕飙眼泪，嘴里嚷嚷着高运博听过没听过的各种脏话，好像陈伟夫妇还站在他眼前。高运博抽一张湿纸巾出来糊在陈偌宇脸上，陈偌宇这才停止谩骂，然后坐在地上像个小孩一样大声哭嚎。高运博呆站在一边，看着这个平时酷酷的大男孩现在状若撒泼，他心里翻天卷地的不得劲，只好发微信给罗田让她快回来，说打起来了，那两口子被赶出去了，陈偌宇现在很崩溃。卧室里昏暗得像夜晚，高运博受不了这种快死了的沉闷，默默地走去拉开窗帘，才发现窗外早就出现火烧云，可见确实已经傍晚。陈偌宇突然抬头说，“你去告诉他，我死也不跟他们回去，不然我立刻从这里跳下去，你让他们滚蛋，求求你了。”

高运博蹲下来说，“好，我去说。你先坐起来，大冬天的别坐地上。”

他说着话就流出眼泪来，陈偌宇突然笑道，“你哭什么？”

高运博说，“我哪知道，我替你难受死了。”

陈偌宇爬起来道，“你们真好，你们都是一样的反应。你和张岩，俩大男子汉居然因为我掉眼泪。”

高运博说，“当然了，我们多关心你，那…你也别辜负我们的好意。你等一会儿，给你弄冰袋去。”

打开卧室门，楼道里的叫嚷声还没消停。高运博立刻把门关好，帮陈偌宇将那些噪音挡在外面，然后去弄冰袋。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尽心尽力帮陈偌宇，只是觉得他特可怜，原来早就是父母名存实亡的孤儿了。他举着冰袋，站在客厅愣了会儿神，外面还是男人女人的叫嚷，屋内陈偌宇又开始呜呜地哭。高运博突然觉得非常疲惫。他恨不得马上拉着陈偌宇再回山里，跟陈偌宇一块流浪去算了。他觉得陈偌宇真心勇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