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六年冬
这一年北方的冬天似乎比以往来的更早一些,还不到十一月就已经刮起了北风,似乎中秋月明才在头两天,身上的夹衣都还没来得及换上两套,就得换上棉衣遮寒了。 大丰路先春园8号张家的作坊院子里还挑着灯火,院子口几个人正从车上卸下整匹的布扛着搬进库房。 一辆人力车停在院外,张芳怀里抱着饭盒从车上下来。 “崔哥,这批布料已经都搬完了,您对下数!”有人拿着单子凑到站在门口的崔卫说道。
崔卫拿起单子凑到灯下:“数没错,明天去柜上结账。”“那成了,还有个事我得麻烦您跟掌柜支一声,这批货掌柜的说的早,咱们都是老主顾就按着原价。可现在棉纱价格疯涨,这才几天就涨了两倍多,说是前面仗打得紧.....” “大小姐,您来拉!”
崔卫看到张芳进了院子,心不在焉的听着那人说着,冲张芳扬了扬手。
“崔哥,我娘说让我给你们送饭!”张芳拍拍抱在手里的饭盒。
“送啥饭,这院子有六婶呢。哦,我知道了,你是想看你振生哥来的吧?”崔卫眯缝起眼笑着问道。
“切!白叫崔哥,一点都没当个哥哥的样儿...”张芳朝崔卫夹个白眼,抱着饭盒朝张春明的办公室走去。 “崔哥.....”纺织厂送货跟来的伙计陪着干笑了两声又提醒道:“您看....” “哦!你说涨价的事啊?不是头些日子才涨过价?这批货可就是按照新价结算的啊!”崔卫转过头笑容还在脸上,但语气多少有些不高兴。
“现在这行情一天一个价,别说棉纱和咱们的布了,那米面都打着滚儿的涨价,咱也得吃饭不涨不行啊....” 崔卫知道这人说的是实话,眼下天津城里看上去风平浪静,但总觉得好像哪里出了问题。街面上的热闹劲不像以往了,从外地来这里的盲流似乎也多了些,洋人们都缩在租界里,以前繁花似锦的城市忽然就被秋冬的阴霾遮住了一样,隐约的透着一丝萧条。 崔卫觉得这一定是因为天气的缘故:“这冬三月本来就是咱们生意铺子的淡季,熬过这三月过年前就会有个旺季,等拢了帐收了外面的钱过了年,日子就好过了,年年如此嘛。我瞅着眼下铺子预订单,这批货用完也就差不多了,赶明个我看见掌柜跟他说一声。”“成了,我就怕掌柜误会,咱们老主顾我也不敢坐地涨价不是....” 栓子放好车,看着崔卫送那送货的人走了,他搓了搓手用嘴在手上哈着气:“这才几儿啊,就这么冷!”
“走,屋里暖和!”
说完拍着栓子朝靠着院门的一间屋里走去。
张芳进了张春明的办公室,这里是张春明在作坊里做事和休息的地方,现在已经成了余振生做蜡染的地方,余振生正在特制的一张案台上蜡刀蘸蜡汁在布绘着图案。 张芳进门就把饭盒放下站住余振生身边看着已经在他蜡笔之下奕奕生花的布,那花有的委婉有个奔放,每一朵都不同每一片各成一章,又相互交汇成一片靛蓝的花海。 余振生放下手中的蜡刀,他轻轻的甩了甩手腕让自己握了一整天蜡刀手放松下来。一扭头看到张芳正笑嘻嘻的看着自己,他身子像后微微仰了仰:“你进来也不出声,吓我一跳。”“瞧你这胆儿!我娘让我给你送饭。”
“送饭?”
余振生看了一眼桌上放着的饭盒:“就给我一个人送的?”
“栓子在家吃过了,刚我问了崔哥,他说他不吃!”
张芳回到桌边坐下,把饭盒朝余振生推了推:“赶紧吃吧,这么冷得天怕是饭都凉了。”
“我吃过了,先放着等半夜饿了再吃!”
余振生走到门后脸盆架边,洗了洗手擦干手倒了杯水,喝着水又溜达到案前看着刚刚绘刻过得成果。
“半夜还吃?你不怕长胖啊?”“谁说半夜吃东西会长胖的?”
余振生回头问道。
“人无外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张芳挑着眉说完就也笑了:“我爹要是听我这么说肯定又要教训我。”
“掌柜的这两天都没过来,怎么今天到想起来让你给我送饭来了?”
余振生放下水杯又拿起了蜡笔,正准备沾着蜡接着画,张芳却走过来把蜡笔从他手里拿下来。
“你能不能歇会儿!刘福哥真是的,明知道你一个人忙不过来,还接那么多预订的单子。我听栓子说,你已经三天没回家了?”“嗯.....天马上就上冻了,我怕到时候晾晒不容易干,得抓紧把这批货的活做出来。”
张芳仰头看着余振生的脸,这张脸比刚来张记的时候成熟了许多,唇边还泛着青虚虚细软的胡子。他的样子还真跟他六叔很像,那眉骨那深邃的眼睛,高挑的鼻梁消瘦的双颊。张芳有点困惑了,自己是喜欢这个样子的余振生,还是因为余振生很像自己喜欢的余六河,自己才不反感父亲让自己嫁给他。 余振生看着张芳紧盯着自己,就紧张的用手摸摸自己脸,看看手上并没有蓝色:“我脸上有啥?”
张芳忽然有些生气的说道:“什么都没有!没有眼睛鼻子嘴边,就是一张白纸。”
余振生呵呵一下:“你手上不是有蜡刀吗,来你给刻出来!”
张芳拿着刀子横着竖着在余振生脸前比了比,发着狠话:“我现在不刻,要是你跟我爹一样三心二意,到时候我就用这个给你多刻几只眼。”
余振生又像后仰了仰身子,谁知道这个张芳说的是不是真的,不过就她这个脾气说不定还真做的出来。他想说什么,却觉得自己解释也是多余,更何况人家父女之间的事,自己也不好说谁对或者不对。 “今天没去上课?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余振生忙扯开话题。
“今天是礼拜六,你个大傻子!”“都礼拜六了啊!”
余振生好像忽然想到什么:“坏了,我忘了今天礼拜六了....现在什么时候了?”
“我出来的时候五点,现在也就六点过一点吧。”
余振生急忙收好案台上的工具,然后戴起帽子就朝外走:“还来得及,你赶紧和栓子回去吧,我得回家一趟。”
“我跟你一起去!”
张芳说着跟了出了。
出了这间办公室,经过靠院门的那间房子听里面有说有笑很是热闹,他敲敲门就喊着:“杨大爷,六婶,我出去一趟,晚上您给我留着点门。”里面有人应着,栓子和崔卫都从屋里出来,崔卫看着余振生身后的张芳便问:“振生,大小姐来给你送饭,你干啥去?” “崔哥我得回家一趟,之前跟杨五,映山他们约好了,今晚都去我那继续教他们认字的。”
“正好,让栓子拉着大小姐回去,你骑车驮着我咱一起走。”
“认字,娘我也想认字!”
一个小姑娘的头从屋里探出来有回头对刘婶说道。
“别捣乱!”刘婶将小花拽到身后:“振生,你慢点。别赶了我们给你留门!”
余振生走到墙边搬了自行车出院,他一片腿上了车等他蹬起车,崔卫就坐上后架。栓子拉起车,张芳坐了上去:“跟上他。”
“跟着他?”
栓子甩开步子小跑起来:“你不回张记啊?”
“回去干什么,看着我爹接她进门?我娘怕我闹事罢了,要不怎么放心让我来这?刚才那个小女孩是谁啊?长得可真好看....” “你说小花啊?!他是刘婶的闺女,哎振生也真是,跟他说了人家改嫁杨大爷了以后得叫杨婶,他总记不住!”
“杨大爷又是谁?”
“杨大爷,看作坊这个院子的啊,哦,振生那院子以前西屋就是刘婶住,后来刘婶改嫁了就跟着杨大爷....” “你别说话了,快点跟着他.....”张芳盯着前面那越来越远了身影。 栓子嘿了一声,这还不都是她问的,再说余振生回家了又不是跑了,跑了和尚庙还在,这大小姐着急的是个啥。 崔卫回头看着被远远甩在后面的栓子,前面又余振生挡着风,他把手揣起缩着脖子眯着眼。黄昏已过天色渐黑,路上已经没有什么行人,只有从窗户洞里透出的一家家的灯光。 今天是王纯要进张家的日子,原本他应该留着张记帮忙张罗着。幸好两个月来,张记铺子的生意好起来,柜上接了不少蜡染布料的订单,更带着原来铺子卖的染料也突然有了销路。张家的染料一向颜色正着色稳定,只是受到新化工染料的冲击。 从山西退回来的那批货之前正发愁怎么处理,所以别家都涨价的时候张记没打算涨价,新品加上价格低,张记的生意一下子就又火爆了起来,连隔壁打算打通铺子用半边铺子的事也搁置了。 崔卫心里想的幸好,幸好现在忙不过来,他才不用在院子里应酬着。也幸好他搬出来跟振生栓子他们住一起了,才有理由远远的离开那些本来就是人家家事的杂事。 他从心里是最看不得,严彩蛾心里不悦但还又要拿出当家大奶奶的姿态,倒是张芳的态度崔卫觉得才应该是正常的反应。 他又想到,这段日子风平浪静,最开始整个张记人虽然嘴上不说,但各个提心吊胆,生怕日本人再来找麻烦。不过好像他们想多了,自从八月十六那天日本人来过之后,那个曹田次郎的人再没带着他的日本兵来过。 没有日本兵捣乱了,这日子就能过松心些。回头再看,栓子和他拉的车已经看不清楚,只是远远地好像有个在向后移动的影子。 余振生骑着的自行车一拐弯,就转到河边,河边的树也在视线里倒退,河边的土路已经算是千车碾压岁月打磨,但还是有些坑坑挖挖的地方,垫的崔卫的屁股一咯一咯的。 “你慢点,哎,呦!”
崔卫坐在后面哼着。
好在这条路走不了多远就到北浮桥,继续沿着河边走,就能到他们住的胡同。崔卫心想着,这余振生也是有意思,以前他们是在何斌报摊前的路灯下,何斌的报摊没了现在那里变成了一条小胡同。按说这个情况了,余振生可以不去教他们了,倒是这小子有心,他愿意教那几个愿意学,又刚好有这个好去处。 他正天马行空的想着,忽然就觉得车子一偏,身子就朝后仰了过去,好在崔卫的身子够活份,他忙跳下下后:“哎呦,你....” 你字还没说完就看到余振生扔下车子就朝河边跑去,顺着他的背影看去,河堤上似乎又一个人,是一个人而且好像是一个女人。那女人正跨上河堤的石头,撑着站起身来,看样子是准备向下跳。 “哎,别跳!”崔卫赶忙摘下车上的马灯拎着跑了过去,他真怀疑,余振生是不是火眼金睛啊,这要不是仔细看还真看不出那是个准备跳河的人。
余振生跑的更快些,他脚步轻盈飞腾跳跃,在这河堤上小路上如履平地,他已经飞奔到那人身边,一把将那人腿抱住接着拉了下来。 崔卫也跑了过来,他拎着马灯朝那人照去,顿时三个人都呆住了。 “四丫,你这是做什么?”崔卫是最先反应过来的,但他看到杨四丫冰冷的眼神看着自己和余振生的时候,这么冷得天竟然额头渗出了些冷汗。
河边的树在风里晃着枯枝丫,冷风瑟瑟,对面的四丫头发披散着北风吹着,她的眼睛有些微微凸出,两腮凹陷,这和几个月前穿着旗袍走在街上的女子判若两人。 “我不想活了,太难过了!”杨四丫摇摇头母目光呆滞的说道。
“别啊,是不是你娘又骂你了?你别着急,等下我见到小五跟他说,你娘最听小五的了。”余振生赶紧劝道。
杨四丫侧着脸冷冷得盯着余振生:“你是好人!这天底下就你是好人是不是?!”“四丫,四丫,别这样,有事跟崔哥说,崔哥帮你!你可别寻思,你这可是一尸两命,你得想想肚子里的娃是不是?”
毕竟都是街坊,谁也不愿意看着杨四丫寻思,崔卫也是这么想,别管平时这人怎么样,这生死可是件大事,他看了一眼杨四丫单衣下明显有些隆起的肚子劝道。
杨四丫却冷笑了两声:“行,你们都知道了是不是?就是你们这些,当着人一样背后指指点点,我都不想活了我管他做什么。”说完她就要甩开余振生和崔卫。
“你别闹了,早晚谁都得死。可你就这么死了,不就是落的该字!”余振生生气的斥责道。
“你说什么?”杨四丫冷着脸,看上去阴森透骨。
“人活着,就是两个字,有的人死了,别人会说哎!有的人死了别人会说该。你有没做伤天害理的事,难不成就这么稀里糊涂去死,让人觉得你做了天大的错事,等你死后还说这个该字吗?”杨四丫定住了,崔卫拎着马灯眨着眼看着余振生,他忽然觉得那个本来不爱多说话的余振生什么时候说话这么一套一套的了?从铺子生意重新好起来之后?是啊,现在余振生已经不是才来张记的小学徒,是挑着张记的梁子的伙计,张春明的得以徒弟未来的张记的女婿。 他就应该是这样,带着正气,有几分气势,几句话就把杨四丫问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