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余振生没去天津之前,每次来四叔家都是匆匆来,坐上一会就匆匆的离开。他不喜欢来四叔家并不是因为像大伯,三叔一样嫌弃四叔家的穷,而是当他开始懂事之后,他对四叔家的穷感到的无能为力。
但今天,他却没着急走。尽管现在对四叔家的穷依然觉得无能为力,但是四叔在,四叔的家人都在,竟让余振生的心里起了许多的亲切。 他坐在那带着温热的炕上,冲着四叔笑笑。四婶忙着给炕底添些柴火,那一小捧用细小枯枝当成的柴应该是大一点的振家砍来的,对于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砍柴煮饭照顾弟弟已经成了他每天要做的事。见自己的娘将柴塞进炕洞里,振家就趴在地上对着洞口呼呼的吹了吹,好让柴赶紧燃起了。 小一点的振和已经抱着余振生拿来的那个包爬上炕,打开包在里面翻着,似乎在找什么东西。 “振和,你看你,把振生哥哥的东西都翻乱了!”四婶抬头看见就跪到炕上把包裹从振和手上拽了过来,有些难为情的说道:“振生,你看这孩子没个规矩。”
“四婶,拿着吧,这些都是给你们的。”
“给我们的?”
四婶看看包裹有瞧瞧振生:“这怎么好意思让你破费。”
“不破费的,这都是铺子里的布料,我们都是进价买比你们买的便宜多了。再说掌柜也乐得这些清理了来年进新货的。”
“那得多少钱?”
四婶用手指摸着崭新的布料,眼里流露着欢喜又小心的问着。
“这您就别问了,多少钱也是我的心意。”他转头看着那脸上带着疲惫和少有的笑容的四叔,显然四叔说话都很吃力:“四叔您就点点头,四婶就把礼物收下了。”
于是他们都看到四叔颤颤的点了点头,四婶就拿着布料转身坐在四叔旁边,把他的手放在那些布料上:“你瞅瞅,你这些子侄也就是振生懂事,他们这辈人啊我就看着振生出息。”
她就像和一个正常人在聊天一样和四叔说着,四叔就看着她,满眼的都是感激和深情。余振生忽然觉得自己和以前不一样了,以前怎么没发现四叔看四婶的时候是这么心疼般的神情,以前也没觉得原来这破窑洞一家人,穷是很穷心里都这么暖。 四叔冲四婶点点头,指指振生,又指指已经站起来靠着门边偷偷打量余振生的振家。 四婶柔声说道:“我知道的,再等等,等振家和振和都大些,振和能帮着家里做点事,能抱着你起坐,能背着你出门晒晒太阳。那时候振家也快像振生这么大了,说不定振生都当了掌柜的,咱们让振家跟着振生。”
振和一下子跳起,从后面抱着余振生的脖子叫嚷着:“我不要做家里的事,我要跟着振生哥哥走。我要去天津,要做大火车,要看大轮船,要吃白面馍,还要....” 余振生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抱过来,伸手咯吱着他说道:“哈哈,那可不成,家里的事都不会做,跟着我干啥去?”
振和被他抱住挣了几下没挣开,就咯咯的笑着:“哥哥会的多就做的多,我啥都不会就都不用做。振家哥哥说,我爹要是不会木匠也不会断了腿!”
这句话将屋里的暖和气都冲淡了许多,余四河原本发灰的脸上就更有些难看了,四婶就从炕的那头跳下举着炕扫帚在振和的头上比划着却始终没落下。
“这孩子,乱说话看我不打你。”余振生赶忙拦着,他可不想本来高兴的事变成了扫兴:“四婶,童言无忌嘛!”
他放开了振和。振和就跑到振家面前:“哥,快来,里面暖和的呢!”
说完就拉着振和上了炕,用那条同样是补丁摞补丁但还可以称做是棉被的东西给两个人都围上。
振家始终是不支声的,他用那双黑漆漆的眼睛看着余振生,似乎在问什么时候可以带他离开这里。 “四婶,我已经拜师了,等我将来能在天津立住脚,振家也再大些我就来接振家。”“真的啊!那可太好了!”
四婶朝四叔笑笑,余振生看到围着被子的振家也冲他笑了笑。他比杨五小不了几岁,这年头能用童工的只要不虐待的大多也是出于好心给人家一条生路。
在天津立住脚是余振生给自己留的最低的目标,自从雷家出事他就放弃了回来的想法。一是回家来一时半会很那找到合适的事做,二是自己能在张记做事自然是有雷家的托付。这第三,就是最现实的,天津的工筹要比汾州这边高上很多。 当然,余振生所想的落脚可不是入赘张记或者娶了张记的大小姐,而且经历几个四季,看花圃中的红绿黄蓝的各色花草从种植到开花,从花朵变成染料,看着铺子生意红火,自己能挑起作坊,看起铺子。 “哥,你要是跟振生哥哥走了,我就跟着振业二哥!”振和歪着头一本正经的看着振家说道。
“振和听话,咱可不听别人说啥。”四婶哄着振和说道。
“四婶,我刚来的时候还看到振业了。”“这振业,自打从回来老是神神叨叨的,你看到他他没跟说你什么?”
四婶关心的问。
余振生摇摇头:“他也说想去天津,还问我天津找事做好做不好做,我心里就总觉得他只是说说的。”“他啊,是怕落得你们三叔一家的下场。”
“三叔怎么了?”
原本余振生并不怎么关心,住在以一个屋檐下的嫡出的大伯和三伯,但四婶的话说的蹊跷倒是让余振生有了些好奇。 “你娘没跟你说?也是,你娘不爱提那几房家的事。”
四婶看了一眼四叔,见四叔闭着眼似乎有些累在休息,就小声和余振生说道:“你三叔没了你大伯就急着撵那娘三走,振宗的秉性倒是和他爹很像,振业多少有点像她娘,整天疑神疑鬼的还小心眼。”
“我三叔也没了?”
余振生的思绪没在那两个同宗的哥哥身上,倒是听到三叔也死了,问过之后又不觉得太意外,三叔沾了赌和烟,自己没去天津之前就已经把自己房子卖了去了大伯家住。
“没了几个月了,你爹没跟你说啊?!”炕的另一头的余四河咳嗽了两声,四婶停下问话朝四叔看了看,见余四河依然闭着眼,她才看向余振生疑惑的问道“你刚说,也?还有谁没了?”
余振生忽然想到,五叔和六叔的事恐怕四叔四婶都不知道,他朝四叔看去,余四河也睁开了眼。余振生觉得不能再呆下去了,他不清楚四叔和五叔六叔之间的感情如何,但至少本以为熬不过去几年的四叔如今被四婶照顾的还算好,而身富力强的五叔六叔却都命丧他乡,这不得不说是太伤感的了。 他起身告辞,四婶想挽留又想着破瓦寒窑的留着振生连桌像样的招待都摆不出,就喊着振家去送余振生,余振生走出窑洞回头看到振家正抱着肩膀冷得瑟瑟发抖。忽然余振生就想到一件事,自己太大意了,给四婶拿了那些衣料按照四婶的习惯一定是想办法换成钱给四叔买药的。到时候,振家振和还是没有新衣穿,这么冷得天大的衣服单薄,小得连件像样的棉衣都没有这怎么行。 余振生挥手让振家回去,自己小跑着回了家找出自己的行李。现在身上的衣服都是张记给伙计们在张群青成亲前做衣服时候统一做的,自己去天津时候是穿着棉衣的,那衣服这次也带回来,他找出那件棉衣抱着棉衣直奔栓子家。 栓子一家倒是热闹,今年有栓子的工钱,老两口乐得嘴都合不拢,现在栓子的干爹也来栓子家,两个老人家还是同行,这炕头一坐,酒一温,两个赶了一辈子大车的老人就攀谈开了,栓子也坐桌子上充当着天津话和山西话之间的翻译工作。 到天津这一年,栓子的天津话说的不地道,但是方言俚语就没他听不懂的,甚至街面上的闲话他比余振生懂得还更多些。 见余振生进来,栓子亲爹老郭头和栓子干爹老孙头就都招呼余振生坐下喝点,余振生推脱着还有事扬手叫栓子过来。 “你的棉衣带回来了没有?”
“带回来了啊?!”
“你要是不穿就给我!”
栓子二话没说去把自己的棉袍抱来:“你要这干啥,” 余振生把两件棉衣比在手上看了看,自己的棉袍八成新,平时穿的也在意。栓子的就差些了,布料新旧都赶不上余振生的一半,袖子还打了补丁,袖口被这家伙摸鼻涕擦的甑亮。 他把自己的棉衣塞到栓子手上:“咱两换!”
说完就抱着栓子的破棉衣转身就走。
“咋说换就换,你的这么瘦,我也穿不了啊?”“说的好像你自己这件你能穿一样....” 栓子挠挠头:“倒是也小了,我还说让我娘改改给我爹穿呢。”
“你爹跟我身量差不多,我这件不用改!”
余振生说着已经走出了栓子家。去四叔家的路上,余振生就碰到要去他家的雷正,他朝雷正招招手喊着:“雷伯,您先我家坐会,我一会就回去。”
去年的时候栓子比自己可魁梧,他的这件棉衣就凭着四婶那双巧手足够给振家和振和改出一人一件。余振生没跟四婶解释棉衣的事,只是扔下棉衣就匆匆回家了。 雷霆家出事之后,所有的买卖铺子都关了张,店里的伙计们也都散了,就连雷家大院里也就留下雷正这个管家和照顾严彩凤和雷春玲的雷正的婆姨。 在以往余二河就和雷正关系走的不错,今日见雷正饭点来的就招呼他一起吃饭,雷正也不并客气,在鞋底上磕哒磕哒样袋杆子就坐到炕头。 老哥两正聊着,余振生就回来了。 折腾一下午,余振生也是手冷脚冷得,他哈着气也盘腿上了炕。原本天津那也有炕,最初他们几个住的就是大通铺的土炕。后来因为说王纯要来,那房子就把土炕拆了,换成了西式的床。后来王纯又不来了,西式的床搬走了,换成了几个架子床,架子床并排放着倒也跟通铺差不多,只是少了些味道,睡着有些生硬开始还不大习惯。 后来天冷了,屋里点起了炉子,睡觉的时候并不觉得很冷。可是早上醒来的时候,炉火已经灭了,房间里跟冰窖似的,谁都不舍得出这被窝。现在终于重新坐到火炕上了,余振生就觉得全身都是暖的。 “振生可是出息了,余先生教的好啊!”
“他雷伯,拿我开玩笑不是?”
余二河嘴上这么说,脸上却是难掩的骄傲。
雷正就转向余振生说道:“这老爷的连襟我见过许多次,以前常有生意上的往来,咱不敢说人如何,就说做事那是可以的。听说雷老爷想开染坊,他就亲自过来教了几个徒弟。当然,人家也是为了自己买卖赚钱,可就有一样,这汾阳县城里的染料还真没一家比张记拿的出手的。如今振生能跟着张掌柜,也算是日后安稳了。这要是再把亲事定下来,你们老两口以后可就跟着振生享福喽!”余二河看着余振生:“振生,听到没,这手艺可是要好好学。”
“爹,这您放心。”
“余先生,这你可就多虑了,我听说这振生头前还立功了。那会儿赶巧你忙着老六的事,我就没跟你说。这不赶着空说了,让你这年也过得高兴些。”
“哎,有老六这事又能高兴到哪去,倒是振生的事也耽误了。”
振生娘端着一盘炒鸡蛋进来放在桌上。
“不耽误,不耽误,正月不说媒,等出了正月我先去跑一趟,咱把这事定下来,我说嫂子,您今天是不是把年夜饭都端上来了,这可还有鸡蛋吃的,现在鸡蛋的价可涨飞了啊?”“振生回来就是过年,你今天有口福了!”
“也是,振生现在赚的多了,将来说不定就做掌柜,鸡鸭都吃得起,鸡蛋有啥吃不起。”
雷正夹起一筷子放在嘴里巴巴的嚼着就是舍不得咽下。
余振生等着他咽下这才说道:“雷伯,我想能不能先不去提亲。我和师妹的事,我想往后拖一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