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架飞机嗡嗡的从汾阳城上飞过,严彩凤和院中所有人一样用手打在额头看着飞机飞远的方向,远处传来轰隆的声音,像是遥远天边响起的雷声。
“哎,不知道哪里又打仗了。”严彩凤的心里揪成了一团,她轻声的说道。
“这些年,总是在打仗,可这次离着好像真近!嫂子,你们先走,我们看情形要是不好就去找你们。”雷鑫在一旁说道。
“娘,我怕!”雷春玲的小手紧紧的拉着严彩凤的衣襟。
严彩凤攥过来雷春玲的小手:“不怕,跟娘进屋!”房间的角落一个原本是放花盆的高脚的架子,现在用来摆放电话,雷霆握着电话好像在等什么。就在刚刚,这边的飞机声隆隆飞过的时候,对面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听得雷霆心里发紧。 “喂,姨夫,你那没事吧!”
张春明等到门外鞭炮声稍稍歇了,大声问道。
“没事,你那边也很吵嘛!”“开市大吉嘛,附近的铺子都在放鞭炮,这一早晨咱这街上的鞭炮声就没停过。”
雷霆便想到往年这个时候,自己的门面铺子不也是过了年开门迎客的日子。那时候一早上从自己的第一家铺子开始,放了一家到下一家,沿街和各家铺子的掌柜说着吉祥话,哪一家不是恭敬客气。而现如今,投奔在妹妹这里,他几乎都不出门。遇到熟悉的明事理的,人家说两句宽心话,遇到本就交情不深的或是看着雷家笑话的,倒是常看到一些装不认识,或者带着几分讽笑的面孔。 “对了刚你问振生,是不是找他有事情?我刚在外面瞧见跟着崔卫出去了!”
雷霆沉吟了一下,看了一眼正在进屋的严彩凤像是来催他的便说道:“我们要去你舅舅家,到了再给你爹娘报平安吧。群青有个事当姨夫的要说你,你这铺子我听你爹说是你们三个年轻人合伙的,这用人的事可要掂量。还有,两家铺子隔壁即便不是亲戚,有个事情照应着也是应该的。”
“姨夫,您这话从何而来,咱们两家虽说生意上是对手,可毕竟都是一家人,不会有见外的事的您放心。”
张群青笑着举着电话。”
“那我就长话短说,振生家人四处借电话找他,一是着急知道路上是否平安。二是,安平村遭了日本鬼子屠杀,我们和振生的爹娘是侥幸提起出来来了县城,不过村里没出来的人死了大半。振生四叔家一家四口,出了跟着振生去天津的振家之外,都死了!”
“都死了?!!”
张群青一下子被震惊到了,让他震惊的不仅仅是余振生的四叔一家的遭遇,还有雷霆说的那一个村的人死了大半。对于日本人的凶狠残暴,在以往他是听到过很多,而现在是他的亲人,亲口告诉他几十口人的姓名死于日本的刀枪之下,里面还有他知道的人。
在汾阳城西南那片平整了土地改成的机场,又有几架飞机盘旋着飞起。雷霆看不到张群青的神情,但从他惊呼的语气中能听出恐惧和震惊,这种恐惧和震惊在雷正带回这个噩耗的时候,他心里也曾涌动过。 “爹,我们走吧!”雷春玲拉着雷霆衣角催促着。
“群青,我们要出发了,剩下的事振生的姐夫跟你说。”他将电话递给尹强,抱起雷春玲走到院中。汾阳城上空像是被撩起一层弥漫的烟雾,他甚至觉得味道一股硝烟的味道。换在十几年前,他是不会惧怕这些,而上次差点送了命的一劫之后,他只剩下了家人。现在的雷霆就好像惊弓之鸟,他怕打仗,怕当兵的,怕再次失去身边的女人和孩子们。
“少东家.....”一旁听着电话的尹强,刚刚知道余振生平安就已经激动的不行了,又听雷霆提起村里的事,接过电话就呜咽了起来:“我和雷伯都看到了,死了好多人,振家的爹娘兄弟...哎!麻烦少东家给振生说一声,好好带着振家吧,我们打了两次电话,接电话都说没有余振生这人,可吓死我了呜呜呜....” 一个大男人闷声呜咽起来,这声音听的让人心酸,张群青安慰了两句,那边就挂了电话。张群青默默的站在柜台边,他觉得脸上似乎有两处冰凉的划痕,鼻尖酸酸的。 他慢慢转过身,看了房间里有说有笑的四个人,刘超正指着一桶黑色油漆对贾丰说:“这事儿咱得支持,什么钱不钱的,就送你们用了。”贾丰拱手谢着,心想这下跟小舅子杨五可有交代了,拿柜上的东西用,这事可不能问群青和少奶奶,要问应了刘超人家才好相处。 柜上的李复在炉子边揣着手,胡二也揣着手,站在门边朝热闹的街上张望着。 张群青心里一阵愤懑,为了日本人的残暴,为了死了的同胞,更为铺子里不争气的伙计,和气生财不顾,两家亲情不顾,竟没有一点仁义。他一把拿起桌上的砚台啪的摔倒地上,这一声想所有人都楞了一下紧张的朝张群青看来。 “群青,怎么了?”
刘超关系的问着朝张群青走来。
“你们几个,刚才是谁接的电话!”张群青用手指着贾丰,李复和胡二怒目问道。
“这是怎么了,刚才不是你在接电话?”刘超拍了拍张群青轻声问道。
“在这个之前,谁接的电话?”张群青又高声问道。
“少东家,刚咱们不是在外面放炮。我进屋听到电话响这不就请您来听的?”李复一脸的委屈,他朝刘超看看,以前李复是刘超家银号的,所以跟刘超自然更亲近些。 张群青又瞧向贾丰,贾丰什么都没说只是对着张群青摇摇头,这一早上他可是一直在张群青旁边的,放鞭炮的时候也都在一起。 那剩下的只有胡二,张群青朝胡二看去,胡二之前在张记铺子里,和余振生同吃同住,他怎么也不觉得胡二会说不帮余振生传电话吧。但看到胡二时候,胡二低下头身子像后缩了缩一副作则心虚的样子又十分可疑。 “胡二!”张群青沉着脸。“振生的电话,你为什么不给传!”
胡二目光闪烁着不敢和张群青对视,他支支吾吾的编着:“那那没听清是找谁他们话没听清。”
刘超在一旁打着圆场:“一个电话的事,不至于不至于。”
张群青用手指着胡二,刘超还是第一次见到张群青生那么大的气,他的那双和张春明一样白净细长的手指都有些发抖:“怎么不至于?振生家的安平村,大半个村子的人都被日本鬼子杀死了,振生的四叔一家三口都被鬼子杀了,万幸家里人逃过此劫,想跟振生说个话互相报个平安,怎么就这么难。胡二,你还说你听不清,你来张记几年了,平日里大奶奶跟你说话你也听不清。”
张群青越说越气,抓起手边的笔架朝胡二扔过去:“我不管你因为什么不给传这个电话,现在你给我滚,不讲仁义的东西!”
笔架啪的打在胡二身边的门框上,落地的白瓷笔架和那砚台一样落了细碎。一屋子人都楞住了,他们惊讶于张群青突然爆发的脾气,更惊讶于张群青带来的这个消息。 还是贾丰最先反应过来:“我知道振生和崔哥去哪了,我去找他!”
他一转身就跑出了屋。
胡二也是心惊肉跳,他打死也想不到,这个电话是这么大的事,这大过年的自己要丢了工作,先别说晦气不晦气,自从哥哥没了爹娘和弟弟的日子全靠着自己的工钱。 “我我,我真么没听清,外面炮仗那么响,少东家我错了,您就饶我这次,等振生来了我给他磕头,给他赔礼道歉。”胡二结结巴巴的一个劲的朝张群青作揖,他的身子都弯了下去腿也哆嗦了起来。
“小日本真可恶!”刘超恨恨的捶在柜台上,他看了一眼胡二,觉得不值得同情,毕竟从印象上来说刘超对余振生的印象要好很多。
“你更可恶!日本人残害中国人,你你自己一家人,你不帮就算了,你知道你这叫什么?!你这叫没良心,你这叫落井下石!”胡二已经被训的眼泪汪汪的,他几乎哽咽着:“少东家,您打我骂我都行,可我不是没良心啊,我和我哥来您家也都三四年了,就算我哥出了事,我也还在您家做事。我当学徒当了这么多年,您这一说用人我就跟着您了,为这事我都害怕掌柜说我没良心,现在您倒是说我没良心,我对咱们铺子可是尽心尽力.....” “好啊,你还有理了,行了我也不跟你多说了,李复!给他结算工钱!”
李复在一旁拉拉胡二低声说道:“少说两句,少东家现在气头上。”
他又朝刘超凑了凑:“超哥,说说情。没多大的事儿,再说胡二确实平时干活不错。”
“少废话,我要是群青,他都吃上拳头了,还让我求情?”
刘超冷冷的哼了一声。
张群青心里又气又恨,胡二比他小不了两三岁,也算是少年时候的玩伴儿,在张群青心里从来没把家里的伙计当下人看,他读书多认同人人平等,甚至他会觉得家里的伙计都是来帮着父亲做事,所以对家里的伙计张群青从不吆五喝六,反而都当做兄弟一样。现在胡二这样做事,张群青心里失望极了,可他也知道铺子人手少,找个应手又放心的人用得有多难。 甚至,虽然他刚刚驳斥了胡二的申诉,但胡二说的话张群青的心里是认同的,毕竟那晚在院中胡二是唯一一个站出来愿意跟自己来这边的。 就在张群青恼火焦灼的时候,铺子前面的店门和后面通院门小门同时开了。 从前面进了陈敏,头上的呢子帽压得很低,手上还拎着一个棕色的皮箱,皮箱好像有些沉,一进屋他就把皮箱放到门边抬头朝铺子里看着。 “陈先生,您什么时候回来的?”刘超一眼就认出陈敏,上前问道。
“刚下火车,还没回宿舍就先过来了。”陈敏还没感觉到房间内的气氛有些不对,只是抬头看到张群青正沉着脸色。
“少东家,我.....”胡二还要开口。 “闭嘴,把陈先生行礼先拿到客房。让潘叔把客房的火拢起!”张群青吩咐了一声,又冲着陈敏说道:“还是到里面说话吧,”
从后面走进来的是潘大妈,她是一进门就看到胡二神情不对,等胡二哭丧着脸拎着沉沉的箱子从潘大妈身旁走过,她才回过头紧走两步来的张群青面前:“少东家,少奶奶等您回屋吃早饭。”“什么时候了,还吃早饭,你让她自己吃。”
张群青的气还没缓过来,没好气的说道。
“群青,这才几个月,就敢跟雨诗甩脸子了?人家现在可怀着你儿子呢,你可别气雨诗,你要是不陪着我可陪着去了?”刘超大说大笑的缓解着气氛。
张群青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潘妈,您跟少奶奶说陈先生来了,我们去客房说话。”“哦,我这就回话去!”
潘大妈赶紧转身回去传话,张群青也和刘超引着陈敏去了院中的客房。
胡二哭丧着脸回到铺子里,找个旮旯一蹲琢磨着少东家到底会不会真的让自己走。潘大妈朝铺子里探头,瞅见角落的胡二,又见铺子里没什么人就闪身进来,走到胡二旁边弯下腰拍了拍他:“咋的了,愁眉苦脸的。”“我,惹祸了!”
“跟大妈说,只要不是偷拿柜上的,给铺子惹麻烦,大妈都能帮你!”
潘大妈拍着胸脯,她是敢说这话,自己是少奶奶的乳娘,连少掌柜都让着自己几分。
“今天,余振生家的又来电话了。”后面的话他没敢说,屋里还有个李复,他总不能就这么承认自己故意不传话的吧。
“你没给传?”潘大妈眼睛转了转,惊喜的问道。
胡二蹲在那抱着头不吱声,李复一旁说道:“潘大妈,他这祸可惹大了,少东家要辞了我了。”“不传个电话能惹啥祸,难不成还是报丧的电话?”
潘大妈翻了白眼不屑的说道。
“嘿,您还真说中了,报的还不是余振生一家的丧,一个村子的人啊,老惨了!”潘大妈惊讶的张大了嘴,她啊了一声,看看李复看看蹲着胡二,这祸可不是胡二一个人惹的,偏偏也就胡二扛不起。她心一横一跺脚,扯着胡二肩头的衣服:“起来!跟我找少奶奶去,我给你求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