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融知道赫连纲惯来是个温柔的人,此番举动多半是受这没有血缘关系的母女情触动而为之,可眼角余光瞥到赫连皇后脸上几乎遮掩不住的不满,连忙抄过赫连纲手上的帕子给夏悠悠擦了嘴。随即,周融扯着赫连纲回到原先的位置上。夏悠悠止住咳嗽,松开小肉团时,从袖间抽出一条一模一样的面纱,假装刚刚不小心掉落地捡起,再自然不过地重新披上,方朝赫连皇后福身,“皇后娘娘请放心,我不会叫团团或身边人沾了病气。”
“这孩子瞧着闹腾,可向来有主见,我喜欢她有主见也支持她有主见,去哪儿走哪条路,便由她自己做主吧!”
赫连皇后险险稳住脸上得体的端庄欲反对时,凌太后竟拍板道:“行了,你且带着孩子回去歇着吧。”
既然拦轿告状一事是诬陷是误会是冤枉,也是天大的阴谋,那竖着进来的人儿横着出去便更没道理可言了。若禹王追究,谁的面子都难看。于是,夏悠悠福身告辞,刚牵着小肉团走了两步,又被凌太后叫停,狐疑转身便见凌太后摘下腕间的金丝楠木玉佛手珠串,遣贴身宫女送过来了,堂上人人皆一惊——这可是凌太后最最喜欢的心头宝。相国寺已坐化的住持开过光的吉祥物。凌太后听了不少夏悠悠乱七八糟的传闻,便先入为主地嫌恶夏悠悠,以为夏悠悠是个攀龙附凤投机取巧城府深沉的祸害。如今亲眼所见,多多少少有些改观了。尤其小肉团声泪俱下的哭喊,夏悠悠心疼孩子的隐忍不发,两人之间比血缘更紧密的感情,令人动容。也叫凌太后不得不承认,自己不但受了小人戏耍,还被流言蜚语狠狠地诓骗了。凌太后掀了掀眼皮儿傲然道:“这是相国寺住持坐化前赠予老身的吉祥物,已陪伴老身许久,如今老身将这福报送给你了,望你恶疾痊愈,如愿以偿。”
夏悠悠也知道这金丝楠木玉佛珠串是什么来头,郑重地接过,谢了凌太后赏赐,牵着小肉团离去。两人一走,凌太后摆手示意,便有太监把东华宫的洒水小宫女碧娥拖上来。凌太后扬起贴身宫女于夏悠悠那处拿来的小纸条,沉声问:“这是谁叫你偷摸塞给云川郡主通风报信的?”
她的人一路盯着,原以为摔跤只是单纯的意外,毕竟夏悠悠一路上无异样,便是到了偏厅又一直坐着看书而已。到底是谁有这通天的本领,利用后宫婢仆设局,一心要陷萧启于不义,妄图推廉亲王府至万劫不复之地?碧娥于跪伏中颤颤巍巍地抬起头,瞧得凌太后拎着的小纸条便慌慌张张地磕头:“奴婢从未见过这个东西!望太后娘娘明察!”
凌太后冷笑,“云川郡主自进宫后,只与你有过接触,这不是你动的手脚,难不成是云川郡主特意诬陷于你?来人!给老身打!打到她愿意招供为止!”
碧娥磕头哭喊道,“太后娘娘冤枉呐!奴婢真的没见过这东西!求太后娘娘饶命呐——”不等她说完,押着她来的几个太监,已手脚麻利地把人拖到门庭,压在长板凳上行刑,三四棍子狠狠地打在屁股上,很快便见了红。碧娥哀嚎几声冤枉便痛得叫不出来了,不到七棍子就投降道:“奴婢……婢招了……是……是陈姑姑要奴……奴婢想法子,给……给云川郡主递纸条,奴婢全然不知上头……都都写了什么……”太监们把屁股开了花,奄奄一息的碧娥拖回堂中。凌太后眼眸冷冷地一凝,“哪个陈姑姑?”
碧娥奄奄一息道,“是……是太后娘娘宫中,小……小厨房的……的陈嬷嬷……”凌太后已有所料,这陈嬷嬷便是跟着她礼佛同行的其中一个婢仆,早年因为料理得一手好斋菜,被廉亲王妃赠于姐姐贤妃,她无意赞赏过几次,贤妃出于孝心,又转赠于她。如此这么绕来扯去,竟把当初的好意歪曲成恶念,暗指廉亲王府在她身边安插了眼线,存了心要离间她和廉亲王府!凌太后抓住纸条的手指收拢收紧,到底忍不住一拳捶了捶桌子,实在不敢想象若歹徒诬告夏悠悠成了,廉亲王府便被烙上大逆不道的罪名,幕后真凶显然知道她不喜夏悠悠,存了心要利用她的:“把陈嬷嬷押上来!”
太监领命而去,片刻气喘吁吁地回禀道:“娘娘!陈嬷嬷于房中自!自裁了!”
凌太后气呼呼地重重一哼道,“真真是好干净利落的手段!”
一顿又看向一旁的赫连纲和周融,“你俩于宫外彻查此事,便是掘地三尺,老身也要知道真相,也要知道究竟是谁这般海量心思,竟敢算计到老身头上来!而宫内——”她凌厉的视线转向赫连皇后和昊王妃,最后落在昊王妃脸上道,“便交由昊王夫妇调查吧,这小宫女和陈嬷嬷到底受了谁的指使,费尽心思攀咬皇亲国戚——”说罢凌太后示意小辈们该忙的忙去,又挥退婢仆,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温茶,方掀起眼皮儿,威严施压道:“近来宫里宫外都有不少乱七八糟的流言蜚语,天下众口难调,可宫内岂能一而再没了规矩?”
凌太后还没回宫就听到宫内传出的丑闻,“伯府姑娘参宴竟然能在众人眼皮子底下被掳了去欺辱!成何体统?”
嫡母教训,赫连皇后这当儿媳妇的当然只有听着的份儿,况且慕容楚惠这件事,她确实多多少少不占理,往小里说是王府世子下流放肆污人清白,往大里说就是她这后宫之主管教不善,管束不严,治理无方。整个宫殿前前后后伺候和守卫的人那般多,竟没一人发现不妥阻止事端,再配合今日的闹剧细究起来,每一处都是大问题。赫连皇后没法子反驳,只能起身执手福身道,“妾身定当肃清歪风,整顿后宫,严管下人,彻查玩忽职守鼠窃狗偷之辈——”凌太后教训了一顿也就把人放了,又招来几个太监吩咐道:“你去打听一下,云川郡主进宫前后,萧启在哪儿,你叫嵇凌(北镇抚司千户)秘密来见老身。”
空穴来风未必无因,究其到底夏悠悠的身份确实存在疑点,谈吐举止远见卓识指挥若定,根本不像坊间寻常野丫头,再者凭她所传医术,如何也不应该是籍籍无名之辈。**夏悠悠两手空空地进宫,盆满钵满地离宫,没想到烁国公夫人季氏竟然托了夏之岩来接她们。一上马车坐下,夏之岩便兴冲冲道,“我用郡主教的法子救了一个落水的孩子——”可他话音刚起一半,夏悠悠挨着车壁就睡过去了,面纱外的半张脸,瞧着跟往日不太一样,转头欲问小肉团时,方注意到他家外甥女眼睛鼻头通红,显然大哭过。夏之岩忙紧张问,“怎么了?宫里发生什么事儿了吗?谁欺负你——”眼角余光触及夏悠悠时话音声音一滞,皱了眉头道:“——们娘俩了吗?!”
小肉团湿漉漉的大眼睛幽幽怨怨地看着夏之岩,“你又不关心我,管我被谁欺负了呢!”
夏之岩问:“我怎的不关心你?”
“你连说服蒋家哥哥给我当夫子都不愿意,还说关心我?”
小肉团趁机责怪道,“四舅舅连这么一件小事儿都不愿意帮我,我还敢奢望你当真为我们出头吗?”
“一码归一码。”
夏之岩试图给小外甥女讲道理,“墨哥只给认真向学的孤儿教书识字,不是专门儿讲学问的,你若真心实意要读书识字多得是人愿意捧着教你,你跟那些穷苦孩子抢这个兴许能改变命运的机会作甚?”
“况且,你根本无心向学吧?”
夏之岩道,“你辛苦抢了个夫子,却要逃课的,这事儿到底想糟践谁呢?”
小肉团缩在夏悠悠身边撅嘴儿道,“我又没有要蒋家哥哥只当我一人的夫子,他每五日抽一天教我便是——”夏悠悠忽然浑身一颤惊醒,一瞬的怔愣后疲惫地揉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便听小肉团担心地问道:“娘亲怎么了?”
小肉团刚刚挨得近,察觉到夏悠悠的颤抖。夏悠悠道,“睡得不踏实而已。”
随即扬声吩咐车夫回一趟禹王府。夏之岩望着夏悠悠眉目间掩不住的疲惫和憔悴问道,“郡主莫不是生病了吧?”
“嗯,咳咳——”夏悠悠笑了笑道,“但不碍事儿的。”
顺势轻拍小肉团仰起的小脑袋,“你也不需自责,这病症不是留在京城终日折腾导致的,是我执意去地宫,却误打误撞染了寒毒诱发出来的。”
这身体原就因为避子药得了寒症,她又为了跟萧启换回身体给昊王做手术而服用了至寒之药,已经极是畏寒的身体在冰窖里待久了,还猛然受热气逼熏,寒气散不出去,便成了一种毒。夏悠悠便以寒毒后遗症当豁口,半真不假地弄出肺痨的脉象。而这年头肺痨是个绝症,富贵人家可以用各种补药维持生命,所以什么时候轻缓什么时候恶化,全凭她的本事轻松拿捏。待事情结束了,她还可以痊愈,可以公开治疗的方案,造福百姓。“而且你也知道娘亲的医术高明,到时候定能想出法子的。”
夏悠悠掏出手帕仔细擦干净小肉团脸上泪痕。小肉团喃喃道:“娘亲,留在京城,你开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