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两个走到夜深人静之时，那位姑娘走累了站住脚说出一声再见，有些木讷的刘晓华点点头后就转身离开她，奔跑地来到王瀚家里接我回家。

蔡月珍问刘晓华：“你为什么不送她回家？”

刘晓华回答：“她和我说再见了。”

蔡月珍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她告诉刘晓华，姑娘嘴上说再见，心里是希望送她回家。看到刘晓华脸上似懂非懂的表情，蔡月珍斩钉截铁地说：

“你明晚送她回家。”

刘晓华心里对王瀚和蔡月珍充满感激，自从刘悦降生在铁轨之后，他们一直在帮助他们父子两个。

刘晓华遵照蔡月珍的话，第二天晚上当那位姑娘说再见后，他没有转身离去，而是默默地送她回到家中。在姑娘的家门口，她在深夜的月光里第二次说了再见，这次说再见时她脸上出现愉快的神色。

他们之间的关系开始突飞猛进，不再等到天黑以后偷偷摸摸约会，星期天的时候两个人大大方方并肩走进公园。他们正式恋爱了，而且是热恋。他们开始在那间火车驶过时摇晃震动的小屋子里约会，可能拥抱亲吻了，不过也就到此为止。

他们从约会到热恋，刘悦一直缺席。这是蔡月珍的意见，她认为刘悦插在中间会妨碍他们恋情的正常发展，刘悦应该是水到渠成般的出现。蔡月珍相信，只要这位姑娘真正爱上刘晓华以后，就会自然地接受刘悦的存在。那段时间里，刘悦几乎是生活在蔡月珍的家里，刘悦喜欢这个家庭，他和王熙亲密无间，蔡月珍就像是我的母亲。

当刘晓华和这位姑娘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他们必须谈到刘悦了。他们处于热恋之中时，刘悦差不多被他们两个暂时忘记。刘晓华开始向她详细讲述起了刘悦，从四年前听到刘悦的啼哭，把刘悦从铁轨上抱起来开始，讲述刘悦四年来成长时的种种趣事，他讲到刘悦的时候是一个幸福的父亲，而且还是一个骄傲的父亲，他讲述刘悦的种种聪明小故事，他认为我是天底下最聪明的孩子。

他从来没有那么长时间说过话，当他滔滔不绝地讲了一个多小时以后，即将成为他妻子的这位姑娘冷静地说：

“你不该收养这个孩子，应该把他送到孤儿院。”

刘晓华一下子傻了，脸上洋溢的幸福神色顷刻间变成呆滞的忧伤表情，这样的表情在后来的一段时间里生长在他的脸上，而不是风雨那样一扫而过。刘晓华陷入到情感的挣扎之中，那时候他已经深爱这位姑娘了，当然他也爱着刘悦，这是两种不同的爱，他需要在这之间选择一个放弃一个。

其实这位姑娘并非是拒绝刘悦，她只是一个很实际的女人，二十八岁了，在那个时代已是大龄姑娘，可以选择的男人不多，她遇到刘晓华，觉得他各方面都不错，唯一的缺憾是他收养了一个弃婴。她想到以后会有自己的孩子，刘悦在这个家庭里的存在可能是一件别扭的事情。所以她说出了那句话，如果没有刘悦，他们的生活应该会更好。她的想法没有错，他们可能会有两个以上亲生的孩子，还有一个收养的孩子，这对于两个经济拮据的人来说，生活的负担将会十分沉重。尽管如此，她仍然接受刘悦的存在，只是觉得刘晓华当初应该把刘悦送到孤儿院。她只是说说而已。

刘晓华是那种一根筋的人，他的想法一旦走入死胡同就不会出来了，他在心里认定她不能接受刘悦。可能他是对的，她虽然勉强接受刘悦，但是在今后漫长的生活里，刘悦将会是这个家庭冲突和麻烦的引火线。刘晓华痛苦不堪，他就像是一条情感湿润的毛巾，刘悦和这位姑娘抓住这条毛巾的两端使劲绞着，直到把里面的情感绞干为止。

那时候只有四岁的刘悦对此一无所知，他还不会分辨父亲看着他时，已将快乐的眼神变成爱怜的眼神。那些日子，父亲似乎更加疼爱刘悦了。那时刘悦走路已经很熟练，可是一出门父亲就要把他抱在怀中，好像他还不太会走路。他向前走去时，时常将自己的脸贴在刘悦的脸上。一贯节俭的他每天都会给刘悦买上两颗糖果，一颗他剥开糖纸后塞进刘悦的嘴里，另一颗放进刘悦的衣服小口袋。

当他在情感上与刘悦难舍难分的时候，他在心里与我渐行渐远。年仅二十五岁的刘晓华无论是心理上还是生理上，都需要有女人的生活。那时候他爱刘悦，可是他更需要一个女人的爱。他在经历痛苦的自我煎熬之后，选择了她，放弃了刘悦。

有一天凌晨，刘悦在睡梦里醒来时，看到父亲坐在床头，他俯下身来轻声说：

“刘悦，我们去坐火车。”

刘悦在火车响声隆隆驶来驶去的铁轨旁边成长了四年，可是他没有坐过火车。他第一次坐上火车后将脸贴在车窗玻璃上，当火车启动驶去时，刘悦看见站台上的人越来越快地后退时，他惊讶得哇哇叫了起来。然后刘悦看见房屋和街道在快速后退，看见田野和池塘在快速后退。他发现越近的东西后退得越快，越远的东西后退得越慢。刘悦问父亲：

“这是为什么？”

刘晓华声音忧伤地说：“不知道。”

中午的时候，父亲抱起刘悦在一个小城下了火车，他们在火车站对面的一家小店里吃了面条。父亲给刘悦要了一碗肉丝面，给自己要了一碗阳春面。刘悦吃不下这么一大碗的面条，剩下的父亲吃了。然后父亲让刘悦坐着，他走到街道上向人打听孤儿院在什么地方。前面三个都说不清楚这地方有没有孤儿院，第四个想了一下后告诉他一个具体的位置。

他抱着刘悦走了很长的路，来到一座石板桥旁，桥下是一条季节河，当时是枯水期。他听到桥对面的一幢房子里传来孩子们的歌声，以为那是一家孤儿院，其实那里是幼儿园。他抱着刘悦站立在桥头，刘悦听到桥对面楼房里的歌声，高兴地对他说：

“爸爸，那里有很多小朋友。”

刘晓华低头朝四周看了一下，看到桥旁有一片小树林，树林的草丛里有几块石头，最大一块石头是青色的，在树林旁，上面很平坦，他的双手在上面擦了一会儿，擦掉尘土和一些碎石子，像是用砂纸在打磨铁板上的锈迹，他将石头擦得发亮之后，把刘悦抱起来放在石头上，从自己的口袋里摸出一把糖果，放进刘悦的口袋，刘悦惊喜地看到有这么多的糖果，更加让刘悦惊喜的是父亲拿出很多饼干，将刘悦另外三个口袋都塞满了。然后父亲取下他背着的军用水壶，挂在他的脖子上。刘晓华站在刘悦面前，眼睛却看着地上的草丛说：

“我走了。”

我说：“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