捏着那一纸供词自狭小昏暗的院落里出来,沈时晴缓缓吐出了一口胸中的浊气。
回头,再看那窄窄的院门和里面幽深静默的屋舍,她眸色幽深,轻声说:
“赵氏行谋杀之事,孙氏为从者,又亲自动手,按律当绞,她既然已经活不了多久了,这世间该她受的苦就该多受些。”
图南站在她身旁,闻言只说了四个字:“姑娘放心。”
“你们做事,我自然是放心的。”
说罢,她转过身,抬脚却是一踉跄,两个丫鬟连忙扶住了她。
沈时晴淡淡一笑:“是我忘了。”
忘了自己脚上穿的不是靴子,不能一步跨出去。
低头看看自己的脚,她用脚尖点了点地。
“我记得之前做了些靴子,以后还是穿那个吧,这样的鞋,我穿不来了。”
阿池点了点头,又小心端详她的神情。
沈时晴察觉到了她的目光,偏过头来看她。
“姑娘。”
阿池小心翼翼,仿佛面前的自家姑娘是蝶的翼、蝉的翅、春日里河上的漂浮的最后一片冰,会在下一刻四分五裂。
她是被姑娘的舅母从人牙子手里买下来送到沈家的,她到的时候姑娘还有半月就要出门子了,没人知道,她那时候心里有多怕。
到沈家的时候,她已经被发卖三次了,第一次是因为她原本的主家获罪,第二次是一位老爷买给自己外室的,没过两月那老爷外放,外室直接被原配娘家提脚卖了,她这个丫鬟也自然被处置了,第三次她待得久了些,却因为年纪渐长,样貌出挑,被家里的少爷看上了,觉得她是狐媚,那家夫人便又把她卖了。
到了沈家,她已经十六岁了,要是沈家的主子们不喜欢她,再把她卖了,她说不得就要被送到那等见不得人的去处了。
秦夫人让人唤了她过去的时候,她战战兢兢唯恐走错了一步。
坐在榻上的夫人一脸病容,却是和善的。
“这么好的一个姑娘家,怎么瑟瑟缩缩的,吃了不少的苦吧?”
只这一句话,阿池在心里记了这许多年。
那么好的夫人呀,她竟然就被孙氏那等蠢人害死了!天理何在?!
“您这些年,太苦了,若是想哭就哭吧。”
话还没说完,阿池她自己的眼泪已经流了出来。
哭?
沈时晴浅笑摇头:“阿池,这些事情早就过去了,哭又有什么用呢?”
她越是这般说,阿池的泪就越发止不住了。
沈时晴的表情有些无奈,她看向图南,却见图南移开了目光。
这个内敛沉稳的丫鬟,也只能这般来表示自己的不满了。
沈时晴叹息,越过阿池的肩膀,她看向了院墙边上的竹子。
种在燕京城里的竹子自然不是南方那等遮天蔽日的高大竹子,竹枝干瘦,叶子枯黄零落,沈时晴看向一处墙角,缓缓说:
“阿池你看,那边的墙有裂缝。”
阿池自己的帕子早就湿了,用的是图南递过来的,她一边哭一边看向那堵墙,不知道自家姑娘是什么意思。
“阿池,你可曾想过这样细瘦可怜的竹子能够撼动一堵墙?”
沈时晴指着那支从墙缝中伸出来的竹子。
在冬日的风里那根竹枝十分可怜,实在不能让人看出什么过人之处,只会让人觉得它不过恰恰好长进了墙缝里。
“细竹伶仃,种在园子里,春夏繁茂,秋冬凋敝,可也正是在凋敝之时,它们也在蓄力待发,待到春日,就有笋从地上破土而出,不仅能顶开碎石,连那样的砖墙都能撼动。”
阿池看着那支竹子,肩上被人轻轻拍着安抚。
“今日之我,就是将要破土而出的笋,压在我头上的如土墙般的谢家已经摇摇欲坠,阿池,你该替我高兴才对。”
阿池自己知道自己是辩不过自家姑娘的,擦了泪,她再去看那墙缝里伸出来的竹子还真看出了几分生机出来。
待重新回了清风徐,阿池用冷水敷了脸去给那些小丫鬟们上课去了,独留了图南陪着沈时晴。
沈时晴在书架上翻找了一番,找到了一本从前没看过的西北杂记,便饶有兴致地坐在文椅上看了起来。
图南将食盒里一碟芡实、茯苓、山药、莲子、糯米磨粉加糖做出来的阳春白雪糕、一碟加了桂花蜜和奶酥的蒸芋泥放在了桌上,又摆了一壶羊奶。
沈时晴拈起阳春白雪糕吃了一口,笑着说:“图南你的手艺又精进不少。”
图南却没说话。
沈时晴有些头疼。
阿池算是好哄的,真正难缠的在这儿等着她呢。
“图南,你要是有话想说便说吧,咱俩都不是六七岁的年纪了,何苦互相比着不说话呢。”
片刻后,图南说:“姑娘,您心里真的不苦么?”
“怎会不苦,若是几个月前,我说不定真要陪阿池哭一场。”
说完,沈时晴又笑了,将书扣在桌上,她用调羹吃了一口蒸芋泥,“如今不会哭了,是因为心中有所依仗。”
图南略点了点头,她的神情有些难得的羞赧,几息之后,她说:
“姑娘,图南也是您的依仗。我们这些人,都是您的依仗。”
说完,她提起食盒就往外走,仿佛生怕自家姑娘的笑声追上了她。
吃了点心,看了书,用过午膳,沈时晴拍拍手走到了清风徐的后院。
听图南说赵肃睿用她的身子每日搬砖,一开始一次两三块,后来三四块、四五块,搬的世间也从半个时辰到了一个时辰,沈时晴挽了袖子,也搬了起来。
她到底没能坚持上一个时辰,搬了三刻便累了,大口喘着气。
“大概是这呼吸之法上有些讲究,又或是我用力过甚。”
她用帕子擦去了额头的汗,笑容在斜阳下带着几分少时的明媚。
院子里,微风起,一朵粉梅的花瓣徐徐飘落。
看着手里的梅花瓣儿,赵肃睿的神色略松了一分。
“太后娘娘既然没有病,她不吃饭也怪不到你们这些太医的头上。”
此话一出,几位太医越发战战兢兢。
这对天家母子之间的种种纠纷,他们这些太医可见过太多了,太后娘娘这些年里用的最多的招数就是生病,可他们这些太医又不能说太后娘娘是装病,就像上次太后娘娘说自己身上疼,他们就得成天累夜地伺候着。
上一次是皇后娘娘救了他们,可这次来的是陛下,说不定就要连着他们上次的“怠慢”一起治了罪。
赵肃睿自觉自己这话说得十分公道,却没等来一句“陛下圣明”,低头一看,只看见了一群缩头鹌鹑,他大觉无趣,摆摆手说:
“退下吧。”
一群鹌鹑,啊不,是太医们连忙屁股向外退了出去。
赵肃睿站在原地,看着慈宁宫前的一对梅树。
“这树不错。”
他说。
三猫连忙凑过来:“皇爷要是喜欢,奴婢这就让人在朝华苑也多种几棵梅树。”
“不用。”
将掌心的花瓣儿吹落在地,他摇头,“细看还是不一样。”
什么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三猫越发茫然。
越过他,赵肃睿大步走到了暖轿前面,掀开帘子看着坐在里面的林妙贞,一位医女正在给她热敷双膝。
“林姐姐,要不是我来得快,你是不是得把自己的膝盖跪废了?”
林妙贞之前听到了熟悉的语气就知道沈时晴和赵肃睿二人已经换了回来,看着真正的赵肃睿,她掩下心中的遗憾,笑着说:
“这种事本就该我来做……”
“哪有什么本就该?”
赵肃睿挑了下眉头,语气有些恨铁不成钢,“让你当的是皇后,又不是受气包。”
说完,见医女要从林妙贞的腿上把药包拿下来,他背过身去说:
“如今宫中到处都是女官,还是医女好用些,尤其是那等月事之类的。”
明明已经换回了身子,说起月事的时候,赵肃睿还是觉得下身不太自在。
“皇后你看着在宫里收些医女,和女官一样,要是干得好,让她们当太医也不是不行。”
只这一句话,林妙贞就看见医女给自己换药包的手抖了下,她轻轻抚了抚对方的肩头,又对赵肃睿说:
“陛下放心,这事交给我便是。倒是里面……”林妙贞换成了对弟弟说话的语气,“你真的不进去看看么?”
她说的自然就是慈宁宫里面。
如今慈宁宫宫门大开,新调派来的宫女太监满满当当跪了一个院子。
唯独慈宁宫的暖阁里偶尔有两声咳喘之声——赵肃睿知道,这又是他娘的惺惺作态。
刚当了皇帝的时候,赵肃睿是很想证明给自己的母后看看,他会成为一个和他皇兄一样的皇帝的。
可朝堂上百官欺他年幼不通政务,大太监张玩把持朝政只想哄着他当个糊涂蛋,他娘骂他废物。那时他没吭声,心里一点点地盘算谋划,终究是把皇权一点点地拿回了自己手里。
欺他年幼的阁臣被他逼迫致仕的那天,他以为他娘能夸他一句。
但是没有。
张玩死的那天,他以为他娘好歹能说句能入耳的,她娘却哭天骂地,恨他没有把查抄张玩家产的差事给了他两个舅舅。
心就是这般一点点灰下去的,他是皇帝,他以为能给自己的母后一切她想要的……
“林姐姐,我如今明白了一个道理。”
轻轻敲着轿门,赵肃睿冷冷一笑:
“想要谋旁人的心,就绝不能一味纵容。”
林妙贞忖度他话里的意思是不会再像从前那般对着太后曹氏妥协,心里也是一松。
又听赵肃睿接着说:“等让他看见无数的条条框框,横着竖着,框子越多,那人被拘住了,才知道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
似乎是挺有道理的一段话,林妙贞却看见赵肃睿说得咬牙切齿。
说完了自己的“感悟”,赵肃睿大步像慈宁宫内走去。
曹恰恰躺在床上,觑见了那一角龙袍,心中松了一口气。
她就知道,她儿子怎会不管他。
“皇帝,前几日我梦见了佛祖,佛祖说你违背祖制不孝不义,便要收了我去,想来,我这日子也不多了……”
“母后,佛祖慈悲得紧,哪里会收了我这当今天子的母后?多半是你礼佛的时候心不够诚,心中就生出了些妄念。”
穿着龙袍的赵肃睿站在暖阁当中,左右看了看,大声说道:
“来人,即刻去皇寺请一尊金佛摆在这慈宁宫里,好让太后诚心礼佛,以后命妇拜见、后宫请安一事一概免了,省得扰了我母后的清修。”
曹恰恰连忙掀开幔帐,却见自己的儿子冷冷地看着自己。
“母后,您要是礼佛的心不诚,您身为天子之母是无事,就不知道我两个舅舅会不会被佛祖收了。”
“赵肃睿!你竟敢威胁哀家?哀家就知道你是个没有心的逆子!怎么当年死的不是你?要是乾儿还在……”
“要是皇兄还在,他只会比我做的更多。”
赵肃睿一字一句地说,“您仔细看看林妙贞,我皇兄为自己选的皇后,没一处像您,每一处都比您强百倍,母后真的不明白我皇兄的意思么?”
“他怕极恨极厌恶极了像你这样贪得无厌之人。”
“无论朕和皇兄谁坐了皇位,您都是太后,也只是太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