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吴主簿上衙门去,陈氏自忙着筹备礼物,她家那位既不是要靠着讨好上司这一路的,倒也不必备得格外贵重。再说这家本就是京城来的,送金子银子也有数,送得少了反而落不了好。一时想起吴主簿曾说起过这家生的是女儿,还不满一岁,心里便有了个主意。她在娘家时练得一手好针线,与其跟着众人一样送金送银的,还不如用心做了小儿穿用。头上戴的扎花,身上穿的锦缎褂子,脚上穿的缨络绣鞋……一套俱是一色花样,岂不美?陈氏心里拿定主意,虽说离主家的暖宅宴也只有三天光景,她本就是个快手,再抓紧些也未曾不能赶了出来。说做就做,陈氏连忙到镇上最大的一家布行扯了上好的绸缎和细软棉布,至此一心一意做起绣活来。吴主簿回来看见,赞过一回,说有这心意,胜却其他无数。陈氏心里倒不似他那样乐观,说到底,还是为着给自家省钱罢了。如此紧赶慢赶着,陈氏果然在傅家暖宅宴前做得了一套行头,自己的新衣倒是没来得及准备,只花了几个铜钱请了个梳头娘子,好生梳了个坠马髻,细细插上新打的发钗,拣着一套浆洗干净的殷红罗裙便去了。傅家这一日宅门大开,冬子领着门房和两个还算得脸的婆子在门上相迎,男客有男客的去处,女客则有婆子们领着去了二道门上,另有婉容和老赖家的招呼了往花园去。到底是大家出来的,这一日客人虽众,傅家上下也只有条不紊,接应妥当。也不管来客是哪家府上的,送了什么礼,只一视同仁,并不见对礼厚的就格外亲热些。陈氏一路冷眼看着,心里渐渐有了数。先前上门的时候是只有她一人,身上衣裳也不显。这会儿同诸位夫人太太坐在一处,便显得裙子洗得有些旧了,红得不鲜亮。别家太太夫人眼神有意无意地往她身上打量着,得旁人一句两句提醒,知道她是谁,面上都露出些意味深长的笑容来,转头继续同相熟的说起亲热话来,竟无一人上前与陈氏攀谈。真是满座热闹,独她一人得了清净。陈氏不管旁人怎样看她,只静静守着自己座儿喝茶剥瓜子,面上淡定的仿佛这园里只有她一人似的。婉容在一旁看着,心里也忍不住佩服,这人竟有这样心境,实在难得。茶水上过两回,正当众人都等得有些心焦的时候,徐明薇终于从后头施施然地出了来,见面便对着诸位夫人太太露了三分笑脸,满是歉意地说道,“哎呀我来晚了,太太小姐们可千万原谅则个,都是我家那个小魔星,才换好了裙子,教她泥巴手儿一抓,又不得了,只好又磨蹭了一阵……论理儿明薇今儿是主人家,千万没有让客人相等的道理,还望诸位太太小姐们不要同我计较,饶过明薇这一回。”
她原本不笑时就已经生得十分动人,这会儿一副语笑嫣然的模样,早将在座众人惊艳得三魂去了七魄,哪里还听得进她说的什么,只顾着傻愣愣地睁眼盯着徐明薇瞧。惊为天人的有之,自惭形秽的有之,不管这一瞬间众人心里想得如何千差万别,全齐刷刷地做了呆愣模样罢了。老赖家的见诸人面上这副神色,肚子倒好笑,好险还都是些妇人,若是教外男见了,那还了得?!她故意轻咳一声,惊得年长些的汪夫人先回了声,拍着胸脯便叹了一声,惊道,“天爷!有生之年竟也教老婆子亲眼见过一回天仙,夫人刚刚出来的时候,老婆子还以为是自己眼花了,错把九天玄女的画像看活了哩!”
一句话说得众人都惊醒过来,谁还记得徐明薇身为主人却迟到了这回事,当下也只是各自惊叹不绝罢了。徐明薇朝汪夫人笑笑,早在梳头换衣服的时候,婉容就已经将客人的品貌同她暗报过一回,这会儿瞧着她的年纪和模样,心里已经将人和姓名对上了号,因而同她说道,“汪夫人真是太爱说笑了,刚一打眼就瞧见您这一头乌沉沉的发髻,油亮得很,正想问您是怎么保养的哩!要说您这样的都是上了年纪的,可有谁信?”
汪夫人素日对自己一头秀发最是在意,为着保养可没少吃黑芝麻和核桃,这会儿听徐明薇这样夸她,嘴上虽不说,心里却似跟吃了糖一般甜蜜熨帖。一旁坐着的田夫人这时打趣道,“汪姐姐若是个老的,那教我们这帮子姐妹又该如何自处?”
众人都笑着称是,婉容扶着徐明薇上前来,一时宾主皆数重新入座,才示意婆子们正式开了席。“虽说诸位太太小姐大量,这一杯迟来的罚酒明薇该喝的还是得喝了,不然真叫我心里过意不去哩。”
说着,徐明薇仰头将酒杯里的喝干了,笑着亮了杯底与众人看。众人早听说这回的县爷夫人是京城来的贵女,贵为当朝阁老之孙,大将军之儿媳,来时本还怕徐明薇是个倨傲难讨好的主儿,不想生得神仙模样不说,性子还这般平和近人,哪里真敢受了她这一杯,便有机灵的各自捧了酒杯一同陪着饮了。“夫人再这般客气,才叫折煞我们了。”
这说话的又是姓徐的财主家的,平日诸人不过看在她家银子多的面上勉强与之相交,心里倒有不少恨她粗鄙不堪的,不想这回说话倒还体面。田夫人和汪夫人都回头朝她看了一眼,也笑着接话跟上。徐明薇面上堆着浅笑,自然少不得又是一番客气话,再三请了诸人入座,才又重新开了宴。她原本就极会说话,在座众人又是只爱捧她的,当下也是宾主尽欢,谈笑融融。等酒过三巡,众人也都活络开了,徐夫人捧着杯子倒笑,叹道,“夫人这处什么都好,就是园子小了些,您若是得空,也到城南我那处坐坐,别的自然和您这处没得比,也就胜在地方宽敞些,还有小马驹养着,选的都是些南边性子温和的骟马,再适合太太小姐骑的不过。那一处还有个好的,因近着后山,前后又无屏障,夏日十分凉爽,最合宜小儿凉夏哩。”
言下之意,竟是要将这处院子送给傅家做了人情的意思。徐明薇尚且拿不准傅恒的意思,这份礼也不好说收就收下,当下也只笑笑,说道,“只可惜最近家里还未整理出个章程来,您瞧着这园子,守园的婆子竟不是个好的,偏角上原还种着她家的菜哩。光是这园子便理了数日,等家里这些事儿都忙完了,一定来您府上叨扰,到时候您可别嫌了我们做客的惹烦啊!”
徐夫人捂嘴笑道,“瞧您这话说的,您肯来才是咱家的福气哩,哪还敢嫌了麻烦的。那就这么说定了,我呀这回回去,就叫人把地方都打扫出来,只等着夫人带了小姐一块来玩。”
徐明薇笑着应下,其余诸家的瞧着这阵势,一时暗恨徐家的不厚道,出手便是一个别院,只显得自己财大气粗,又有悔之不迭,该赶在徐家之前提了邀约的,这会儿再说,却是失了先机。但迟说了,也比不说的好。因而汪夫人等人也相继提了邀请徐明薇到府上做客的意思,徐明薇都一一应了,叫婉容记在心上,一概推说等日子空了再下了帖子到各人府上叨扰。轮到吴主簿的妻子陈氏说话,她想想自家就前后两间屋子,地方窄小不说,家里也无甚拿得出手的,要她同其他夫人那般请了人上门做客,她委实说不出口。但旁人都说了,偏自己不说,又显得自己不识时务,心里想着主家太太这样的排场,必不会当真,也只当是个场面话过了。因而迟疑了一会儿,也学着他人一般提了这话。汪夫人听了,面上露出一个极有意思的笑容,似讥似讽,见徐明薇侧目看来,才收敛了神色,换上和气笑容来。徐明薇心里晓得陈氏是谁,也知道傅恒极赏识她丈夫,且不说自己观感如何,但瞧着众人这一分嫌贫爱富,便十分看不上。因而只朝陈氏暖暖笑道,“谢谢夫人邀请,等手头事情过了,一定上门来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