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份,于事发当夜,在丞相府中,他靠着何婉婉的棺木写下。因为要呈上朝堂,告劾书言辞工巧,哀而不伤,读之令人扼腕长叹。这份告劾书,被薛景寒带走,却没有宣读的机会。第二份,则是早晨时,何深听到了卞棠污蔑羞辱何婉婉的谣言,激愤之中慷慨成笔。语言未经雕饰,字字平白朴实,却满溢悲痛愤恨,极易唤起常人共鸣。程易水召集太学生,将这份告劾书誊抄上百份,用各种遮人耳目的方法送出太学。用石头坠着扔出高墙,装酒壶里借水道送出去等等,不一而足。东寮生实在看不下去,骂程易水浪费他们写的笔墨,派遣自家仆役把告劾书捎带出门。苏戚看太学生折腾半天,叹口气道:“算了,既然要做,就做大吧。”
她授意十一联系其他苏姓少年,挪用落清园的财物,出资找书商拓印告劾书,全城散发。普通书商不敢接活儿,当晚殷桃桃和柳如茵找上苏府,为苏九牵线,与一家私印书铺敲定生意。等到第二天,满京城都是何深的告劾书,几乎人手一张。茶馆的说书先生在讲卞棠逼死何婉婉的故事,酒楼的歌女也在弹唱告劾书改编的曲子。当然,这其中少不了苏戚手下人的推波助澜。等薛景寒乘车经过大街小巷时,就听见路旁扎着羊角的小孩子拍手唱歌。“三月春花,六月落……”“至死无错,生来命薄……”他鲜少听到如此凄凉的童谣,转过几条街,又有人群聚集在路口看叠罗汉。最顶上的杂耍艺人,是个脸上涂着红颜料的胖大汉,吹胡子瞪眼指着人群发脾气,一会儿被摔在地上,捂着裤裆哀声哭嚎:“哎哟我的命根子呀……”这都什么跟什么。薛景寒放下帘子,想吩咐断荆换道走,却听见那大汉接着唱道。“该!叫你管不住自己,非要害人,活该断子绝孙!”
薛景寒眼皮跳动。他不由想起卞棠来。卞文修这个儿子睚眦必报,因为苏戚带人抢走何婉婉,并且踹了他要害,所以给何深兄妹泼污水时也捎带了苏戚一份。据说苏戚那一脚踹得挺狠,卞棠换了好几个大夫,现在还没治利索。眼下这情况,显然并非巧合。躺在私宅养伤的卞棠听见外面编排的东西,气得掀翻了药罐:“哪个嘴不严的混账玩意儿传话!查,查出来弄死他!”
查是查不清了,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更别提他还是告劾书讨伐的罪人。卞棠的事闹得京城沸沸扬扬,自然也传进沈舒阳耳朵。他一边陪着卞皇后逛花园,一边听总管太监描述城内见闻。待听到卞棠被苏戚踹到差点儿丧失功用,沈舒阳拍着树干哈哈大笑,直骂苏戚阴损。“等宏州回来,恐怕得当场气厥,这不省心的臭小子……”总管太监默默住嘴,不再转述了。百姓们都在议论的告劾书,对沈舒阳来说,不值一提。“改天啊,就该让苏戚进宫来,好好说说当天情况。”
沈舒阳意犹未尽,“这宫里可没多少意思,宏州也不在,唉。”
卞文修在旁边咳嗽一声,沈舒阳才看向他,非常不诚心地道歉:“太尉还在呢,朕都忘了。”
卞文修笑眯眯回道:“陛下陪娘娘散心,是臣来得时机不对。”
“行了,不就是操心儿女那点糟烂事嘛,朕心里明白。”
沈舒阳摘下一片细长柳叶,漫不经心放唇间吹,没吹出响来。“陛下,臣妾试试。”
卞皇后笑容温婉,从沈舒阳手中拿过柳叶,檀唇轻抿,清脆的曲调便缓缓流泻出来。沈舒阳面露怀念之色,叹道:“晴生这模样,倒让朕想起多年以前,第一次去太尉家里,听见树上有人拿叶子吹曲。这么一望呐,就遇见了朕未来的妻。”
卞文修也跟着唏嘘道:“岁月不饶人,那树都合抱不住啦。陛下跟娘娘还是这样好,这样年轻,臣看着心里真欢喜。”
两人你来我往感慨一番,沈舒阳总算说道:“卞棠太不懂事,多大的人了,还让长辈操心。朕不管那女子是他外室,还是他强掳来的,尽快把事处理干净,别有的没的整天叫人笑话。”
这便是要帮着卞棠了。卞文修称谢,沈舒阳又说:“至于散播告劾书的学生,训几句话,最近别放出门。不是什么大事,管起来也麻烦,省得姚老头又找我念叨。”
他打了个呵欠,卞文修察言观色,笑着说几句奉承话,和颜悦色地退下了。沈舒阳陪着皇后回寝殿,又坐龙辇去舒阳宫。总管太监忙不迭追着,小心问道:“薛相那边,陛下打算如何……”“丞相运气不够好啊。”
沈舒阳懒懒靠着软榻,眯起眼睛看路边后退的风景。“偏巧卞文修快了半步,这喜脉早不来晚不来,捏着时间传给朕,也够费心思的。”
如果当天如常上朝,薛景寒就能弹劾卞文修,顺便从卞家身上狠狠撕下一块肉来。“多大点事,丞相不会在意的。反正来日方长。”
他心满意足地喟叹着,闭上了眼睛。“观人斗法,其乐无穷啊……”太尉和丞相,犹如山中二虎。互不相容,两看生厌,彼此盯着对方的小尾巴,稍有动作便狠扑死咬。他就爱看他们斗。东风压倒西风,西风压倒东风。谁也讨不了好,谁也输不了谁。如此,朝廷欣欣向荣,没人一家独大。这是他的朝廷,他豢养的老虎,他的斗兽场。像穆连城那种藏着爪子的野兽,只能割股拔牙,放逐远方。所幸……穆连城的儿子,是在京城这囚笼里养育出的宠物。近期拼死拼活打了个小胜仗,还上书邀赏呢。那眼巴巴的模样,哪里有什么野性,分明是缺乏关爱的小狼狗崽子。“东苹啊。”
沈舒阳突然叫了总管太监的名字。“记得让治粟内史那边拨点粮草呀过冬的棉被啥的,别把穆家的小少爷冻死了。”
龙辇已抵达舒阳宫。容貌姣好的孪生花像蝴蝶一样飞出来,抱住了沈舒阳。“再拨五百个兵。告诉小少爷,打个大胜仗,朕允他回来受赏。”
他左搂右抱,快步下了车辇,调笑着进宫殿去了。总管东苹面朝殿门方向深深鞠躬:“奴婢遵旨。”
告劾书掀起的民愤,并未冲过皇宫的高墙。太学生们等来的,是更糟糕的消息。考工署内判决何深用胞妹之死讹诈卞棠银钱,污蔑朝廷命官。两罪并举,按照大衍律法,身居下位的何深须加重处罚,以儆效尤。最终的结果,是拔舌枭首之刑。满城哗然。愤怒的,不平的,怜悯的,旁观的,众口议论,然而这议论的声音很快消退了下去。他们看到,卞棠乘着华盖车辇,堂而皇之走街过巷。所有人都不约而同意识到了一个事实,卞棠背后站着整个卞家,庙堂上有太尉卞文修,后宫坐镇着怀胎的皇后。即便卞棠只是没什么功绩的四子,想碾死普通百姓,也不需要废多大功夫。问心园里,程易水踩在石墩上,对聚拢来的学子说话。“我们曾在此驳议衍律六十条,谈论律法弊端。下告上,须背负惩罚;下犯上,则加重处罚。贵胄触犯大衍律令,裁决余地甚广,庶民一旦犯法,只能四处奔走求饶。”
“同命不同罪,何谈公道?无辜之人下狱,如何呼告?”
他看着每一张年轻的脸,声调激昂:“我们学礼,论辩,不是为了卖弄才学,讨好上人。我们为了什么?”
人群中有青衫学子站出来,平静道:“为父母半生顺遂,兄弟姊妹幸福安康。”
接二连三的,又有人出声。“为家族延绵,礼乐和畅。”
“为大衍清明,政通人和,寻常百姓亦可足享天伦之乐。”
“为天理昭昭,河清海晏,人人有食有衣,人人讲公道。”
聚集在问心园的学生们,青衫者众,锦衣人少。他们目光灼灼,不畏不惧,怀着简单又美好的理想。程易水点点头:“好,如此,我们便问清了自己的心。”
他跳下石墩,走到问心园拱门下,借着旁人的帮助,亲自摘取下御赐匾额。“文德兼明”四个金光闪闪的大字,被他扛在肩上。“因为这场论辩,圣上赐此匾。我们去面见圣上,诉冤祈愿,方才真正配得上这四个字。”
程易水说罢,扛着牌匾傲然前行。园内学子纷纷跟上,远远瞧去,队伍竟有五六十人。苏戚站在树荫里,看他们离开。“苏戚。”
顾荣在她身后叫道,“你不去么?”
苏戚回头,平静回答道:“我不去了。”
顾荣神色几变,最终嘲讽一笑。“我以为你会去。也罢,姚常思说得对,现在涉身其中,难免有危险。”
他看着苏戚,视线疏离许多。“东寮毕竟都是官宦子弟,身受律法庇护。单论何深冤屈便罢,涉及律令变革,对你们百害无利。”
苏戚指出他话里的错误:“也有东寮生同去面圣。”
“对,那几人很有胆气。”
顾荣问,“苏戚,你的胆气呢?”
苏戚没有答他。顾荣愈发失望,喃喃道:“你去了,才有更大的希望。”
苏戚是太仆之子。而太仆苏宏州,是天子近臣,九卿之一,沈舒阳宠信的人。更何况,苏戚受卞棠污蔑,站出来发声合情合理。可是苏戚只是摇头,沉静如潭水的眸子不起半点波澜。“顾荣,那种希望没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