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戚依言上前,弯腰行礼。卞皇后端详片刻,似是感慨地叹息道:“瞧着倒是个好模样,怎么整天闹出些糊涂事呢?”
苏戚道声惭愧。“太仆为人忠厚正直,你应当多学学他,把那胡闹的心思且收一收。大器晚成,犹未可知。”
卞皇后说到这里,又笑起来,“男人嘛,总是晚熟些。陛下年轻时,也曾跟着那些不着调的人玩,喝酒啊赛马的,不过后来就渐渐疏远了。现在这般稳重体贴,谁能想到他当初的样子呢。”
众嫔妃纷纷赔笑。这话也只有皇后能说。卞家女是沈舒阳的正妻,从皇子时期开始,就始终陪伴左右。而她背后的卞家势力,为沈舒阳登基提供了莫大的帮助。如今皇后又有了喜脉,如能诞下龙子,不光自己地位得以巩固,对朝中局势也有很大影响。毕竟,现在唯一的皇子,是王昭仪所出。王昭仪来自江泰郡,地方官员之女,身份微薄,无甚靠山,亦不得帝王宠爱。想要跟卞皇后的孩子争夺太子之位,根本毫无胜算。“行了,人来得也差不多了,我们去里头坐坐,免得虞婕妤以为我们刻意怠慢。”
提到两位虞婕妤时,卞皇后流露出不太明显的轻蔑。她抬起手来,旁边的黄衫女子连忙去扶,娇笑道:“娘娘仔细脚下。”
卞皇后避开她的搀扶,语气客气且淡漠:“不敢劳动王昭仪。”
苏戚看了那女子一眼。她妆容艳丽而厚重,像是在模仿孪生姊妹花的打扮,难以辨清原本的五官。“苏戚,你来扶着我。”
卞皇后吩咐着,“正好随我去见陛下,他早上还念叨你呢。”
苏戚伸手,扶住她的手腕,轻笑道:“肯定是又听到我的笑话了。娘娘垂怜,替苏戚说几句好话吧。”
卞皇后斜睨一眼,伸出根葱管般的食指点在苏戚额头上:“该!就得多挨骂,给你长长记性。”
话语虽然嗔怪,语气却没有半点嫌弃。苏戚笑嘻嘻地讨饶,左一句娘娘,又一句姐姐,把个卞皇后哄得心情极好,直骂苏戚不着调。跟在后头的嫔妃也用手绢掩着嘴,笑得发簪颤动。纨绔么,总该有纨绔的模样。苏戚面上挂着讨喜的笑容,扶着皇后进入正殿,一路送到宴席前。沈舒阳还没来,正位下首左右坐着太尉与丞相,苏戚目光移动,恰巧与薛景寒对上视线。丞相大人今天未着官袍,只穿一身象牙白绣银纹的长衫,衣襟深红镶边,艳丽的点缀色将原本清冷的面容染上几分妖冶。他看着卞皇后搭在苏戚指间的手腕,再看看苏小纨绔脸上的笑,不由眉心蹙起。——你又干什么了?薛景寒没有出声,但苏戚却看懂了他的表情。——什么也没干啊。苏戚坦然回视,顺便眨眨眼睛,对薛景寒做口型。怀——夏。矜持的丞相大人立即攥紧了酒盏,耳根浮起不明显的红。这段小小的互动并没被任何人注意到。沈舒阳和两位虞婕妤从殿后走来,群臣纷纷站起行礼。待帝王落座后,才又各自坐下。皇后的坐席设在沈舒阳旁边。但孪生的姊妹花,却挽着帝王的臂膀,共同坐在华美的长榻上。其余嫔妃便坐在后首左右位置,被雕花屏风挡着,透出影影绰绰的身形。这是虞婕妤的生辰宴,沈舒阳只邀请了十几位亲近的朝臣,如丞相太尉,以及对婕妤有引荐提携之恩的御史大夫姚承海,深得圣心的苏宏州等等。但,也已经过于隆重。帝王对姊妹花的宠爱,显然逾越了所谓礼制。苏戚被沈舒阳叫到跟前,询问近来情况。她一一答了,其间提及闯卞棠私宅救人之事,沈舒阳非要听个详细。她只能挑拣着说了说,把个沈舒阳乐得直拍大腿:“宏州,看看你家这孩子!”
苏宏州笑也不是,哭也不是,举着酒盏给沈舒阳赔罪。苏戚不明白沈舒阳的表现。卞棠已死,卞文修还在旁边坐着,这么取笑合适吗?她退下的时候,偷瞥一眼卞文修。太尉脸色如常,甚至挂着浅淡的笑意,仿佛完全置身事外。苏戚坐到苏宏州旁边,听诸位大臣敬酒庆贺,说些逢迎话。中途来了个十三四岁的皇子,恭恭敬敬行礼问候,拜完沈舒阳、皇后和虞婕妤,又对着薛景寒鞠躬,唤了声先生。薛景寒颔首,神色温和:“明瑜不必多礼。”
沈明瑜浅浅一笑,走过去撩起衣摆,与薛景寒同席而坐。苏戚眼皮跳动。出于某种直觉,她敏锐地意识到,薛景寒对待这位皇子的态度远胜常人。贺词说完,接着便是献礼与表演。身形窈窕的宫女们在丝竹配乐中婆娑起舞,偶尔长袖扇动香风,刺激得苏戚鼻子痒痒,直想打喷嚏。没办法,这种场合只能憋着。苏宏州扭头一看,就见苏戚冲着宫女挤眉弄眼,当即拿起根筷子,狠敲她手背:“规矩!”
苏戚:“……冤枉啊太仆大人。”
苏宏州气哼哼地喝酒吃菜,不理会她的申告。苏戚隔着舞动的身影,望向斜对面。薛景寒侧着脸,似乎在听沈明瑜说话,偶尔点点头,唇边显露笑意。苏戚:“……”她感觉更憋屈了。宴会正酣,王昭仪从屏风后走出来,笑着拜了拜:“虞妹妹今日大喜,妾身也想略尽心意,献舞一曲,望陛下应允。”
皇帝旁边的卞皇后放下酒盏,轻轻哼了一声。沈明瑜看着自己的母亲,笑容僵住,脸色变得苍白许多。王昭仪的举动,显然是自降身份,讨好沈舒阳和虞婕妤。沈舒阳注视着妆容浓艳的她,似乎提起几分兴趣:“哦?你会跳舞?”
“是家乡那边的祝礼舞,许久不跳了,难免有些生疏。陛下莫要笑妾身。”
王昭仪再度深深弯腰,退后数十步,手臂高举,露出戴着青铜镯的皓腕。啪,啪,啪。她击掌,宽而厚重的镯子碰撞在一起,发出清越之声。“昔我来兮,盛景如歌……”王昭仪脚步移动,身形轻巧地旋转着,边唱边舞。“今我来兮,天地漠漠……”她的嗓音很清朗,悠长的曲调在殿内萦绕,似有回音。鼓瑟吹笙的侍者们重新拿起乐器,奏出相配的调子。王昭仪如同轻盈的雀鸟,折腰,扭身,步步向帝王靠近。“悲问我父,父啼不言……八乡三县,浮尸近千……”满座惊愕,有人撞翻了酒壶。沈舒阳脸色骤变,拍案而起,怒喝道:“住口!”
苏戚瞬间想起曾在卷宗中看到的记述。建宁一八年,江泰郡水患。太子沈庆安救治不力,修整的堤坝再次冲毁,淹没八乡三县。记录在案的死者,九百五十一。王昭仪依旧在唱,在跳舞,她的面容被厚厚的白粉遮掩着,看不出表情,亦不见悲怆。“亡魂冤愤,何人来诉?兄弟相煎,枉顾草芥——”话音落时,她手中银光一闪。薛景寒倏然起身,高声叫道:“陛下退后!”
沈舒阳正在气头上,尚未反应过来。只见王昭仪手持短剑,迈着轻快的步伐刺向帝王胸膛。她宽袖飘飞,像一只展翅的雀鸟。她声音悲切,诉不尽内心仇怨。“沈舒阳!以死谢罪罢!”
闪烁寒光的短剑,刺入了男人的手臂。——薛景寒及时赶到,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王昭仪的刺杀。殷红的血,渗出象牙白的袖子。苏戚登时跨过酒席,不顾苏宏州的制止,要去薛景寒身边。“苏戚,别过来!”
薛景寒冷喝道,目光并未看苏戚,而是对着王昭仪。“娘娘收手。”
他说,“你这样做,置明瑜于何地?”
苏戚站在殿中,捏紧了手指,没有再靠近。她看向侧席,小皇子身形僵硬,尚显稚嫩的清秀脸庞上,写满了迷惘与惶然。王昭仪抽出剑来,红唇颤抖着,吐出话语:“我要杀他……这是父亲的遗愿。”
说罢,她竟再次举剑,越过薛景寒,直直划向沈舒阳的脖颈。然而最好的时机已经错过了。沈舒阳回过神来,连退数步。闻讯而来的侍卫涌进大殿,有人举起弩箭,射穿了王昭仪的膝盖窝。一箭,她跪倒在地。身形柔弱的女子,用短剑支撑着,歪歪斜斜地爬起来。一箭,射穿后心。她口中溢出鲜血,高声叫骂道:“沈舒阳,江泰郡水患,你认不认罪?”
沈舒阳颊肌痉挛,整张脸难看得几近扭曲。“沈舒阳,水道已经疏通,缘何突然暴涨?修缮过的堤坝,怎能轻易被冲毁?”
猝然射进肩胛的箭镞,让她再度仆倒在地。身穿甲胄的侍卫们走上前来,抓住她的脚踝,向外拖拽。“我父亲是江泰郡主簿王念!”
王昭仪嘶声喊着,“水患之后,他被革职,夜夜良心难安,最终吊死在堤坝上!沈舒阳,你欠他的命,欠江泰郡八乡三县的百姓一个交代——”沈舒阳抬手示意,持剑侍卫立即砍下她的头颅。满是疮痍的身躯被拖出殿门,在光洁的地面拉出长长的血痕。一只脱落的青铜镯,骨碌碌滚动着,停在苏戚脚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