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到人的尸体。他坐在门槛上,脚底踩着黏腻肮脏的血污,一双眼睛好奇而专注地,看秦勋如何解剖尸首,挖取胸肺。等秦勋干完活,擦拭着手指,才发觉自家儿子还在现场,不哭不闹也没动。秦勋面色淡然,问道:“还要跟着我么?”
秦柏舟便伸出双臂,用软软的嗓音说:“父亲,抱。”
“好,我们再去下一家。”
秦勋将秦柏舟抱起,架在臂弯上,阔步向前而去。其余廷尉署的人苦着脸,欲言又止,最终只能叹口气。这都什么事儿啊。三实在看不下去的几个官吏,趁着秦勋不在,跟当时的廷尉大人诉苦。“你看看他,哪有这么当爹的?孩子这么小,什么也不懂,天天带到死人屋子里,要么就是去刑房,合适吗?”
廷尉是个面善的中年人,微胖白净,笑起来慈祥温和,没半点不虞之色:“秦勋喜欢他家孩子嘛,反正不影响办事,无妨无妨。”
不是,大人您哪只眼看到他喜欢孩子的?众人崩溃语塞,无法继续争论。他们只好眼睁睁看着,秦勋带孩子出入各种少儿不宜的场合。秦柏舟五岁时,已经见惯了任何惨烈的景象。虽然还不能明确何谓生死,但他知晓人身体的每个部位,也能判断爱憎恐惧会有怎样的情绪表现。六岁,他第一次握刀,在父亲的指导下,完成了死尸的解剖。八岁,他已读完父亲屋内所有的案情卷宗。同年,开始尝试参与查案。廷尉众习惯了秦柏舟的存在,甚至有意无意的,在办案过程中询问他的想法。很多人夸赞秦柏舟聪慧冷静,远胜寻常孩童。说秦勋后继有人,虎父焉得犬子。秦勋始终神情冷淡,未曾给予秦柏舟任何褒扬或奖赏。只在秦柏舟完成每一项考验后,扔给他新的卷宗藏书,教更多的查案手段。九岁时,一次偶然的外出,秦柏舟被人设计骗走,关在干枯的水井里。犯人是某个死囚的庶弟,因为痛恨秦勋抓捕了自己的兄长,决定毒杀秦柏舟,以此报复秦勋。当廷尉众找到那口压着石头的水井,把秦柏舟吊上来时,他已经毒入肺腑。秦勋就站在旁边,冷眼看着自己的儿子因痛楚而剧烈痉挛。“被拙劣的手段哄骗,独自前往陌生地方,是你轻率无知。”
秦勋说,“做任何事,都应该考虑后果。你犯了错,自当付出代价。”
四秦柏舟没有死。他撑着一口气,从死亡的边缘爬了回来。唯独毒素入体的后遗症,让他的瞳孔染上了奇异的绿色。原本白皙的肤色,愈发透明,不似活人。家中缠绵病榻的母亲,每次见到他,都歇斯底里抓起手边的东西,又砸又扔,骂他是妖邪,是惨死的怨魂转世。秦柏舟依旧跟着父亲做事。私下里,他开始研究药理,分辨毒物,并且习得许多防身武艺。如遇近身搏杀,鲜少有人能够从他手下全身而退。十五岁,秦柏舟以惊艳绝伦的手段,破解一件震惊朝堂的构陷大案。此案官官相护,牵连甚广,连秦勋也涉身其中,犯下死罪。此时已是成鼎年间,沈舒阳震怒,责令从严处置。秦柏舟被委以重任,全权负责本案。他披上廷尉署的官袍,走进大狱,一一审讯朝廷命官。及至秦勋受审,秦柏舟身上已经沾满血渍。艳丽眉眼全无表情,仿若阎罗重归人间。“能教你的,我已倾囊相授。”
秦勋说,“如今告诫你最后一件事。”
秦柏舟望着面前的人,深沉泛绿的眼眸不起波澜。“断案审人,不可留情。”
秦勋面露嘲讽,“亦不能参与朝廷争斗。庙堂之上,不论是非,更无公道可言。”
秦柏舟说:“你没有讲公道,所以才在这里。”
“是,所以我才在这里。”
秦勋看着自己一手培育的刑官,说,“可是,廷尉原本就不是讲公道的地方。你穿了这身衣裳,以后就会做许多身不由己的错事。”
秦柏舟沉默数息,缓缓说道:“做错事,自有代价。”
他们仿佛回到了多年之前。被毒药折磨得抽搐痉挛的孩子蜷缩着躺在地上,活像一条死狗。冷漠的父亲俯视着他,说这是犯错的代价。秦勋久久望着秦柏舟,最后笑了。“你能做得比我好。既然到最后了,让我再查查你的功课。”
“柏舟,用你手里的刀,剖开我。”
五世上大多数人的父亲,是什么样的呢?他们的家庭,又是何等模样?秦柏舟不知道。他在秦勋的引导下,认认真真割开了这具身体,从表皮到血管,再到骨骼与心肺肝脏。当廷尉众闻讯而来,看到的,已经是整齐摆放分类好的尸体,以及浑身如同从血里捞出来的秦柏舟。所谓地府恶鬼,不过如此。有人发疯哭号,有人蓬头徒跣,抓着秦柏舟的衣领反复质问。“你是人吗?秦柏舟,那是你的父亲,生你养你的父啊!”
“疯子,恶鬼,丧失人伦……”没人问问他,为何这样做。也没人知道,当他握不住刀刃时,是秦勋亲自抓着他的手,教他睁大眼睛看清楚,每一步该怎样进行。他是恶鬼。被生造出来的鬼。六弑父的举动,没有得到什么惩罚。沈舒阳赞扬秦柏舟大义灭亲,连续提拔他的职位,后来更是授予廷尉正一职。无法接受同僚之死的官员,辞官的辞官,调任的调任。原本的廷尉大人,因为贪污受贿,也下了诏狱,后来勉强自保,告老还乡。廷尉署内,人来人去。没谁再记得当初跟在父亲身后的孩子,是什么长相。新来的人,私底下喊秦柏舟为秦疯子。再后来,萧煜出现,整个官署逐渐热闹起来,每天都有一帮深受迫害的倒霉蛋喊着叫着满场抓萧煜,骂他混账。成鼎二十年,秦柏舟的母亲病逝。他独自处理了丧葬事宜,携带着一身烟熏火燎的气息,回到廷尉署。底下人搬来一厚摞卷宗信件,说是这两天告假期间堆积的东西。秦柏舟把卷宗按序整理好,一封封拆开信件。有什么白色的绢布掉落下来,他打开一看,竟然是首手写的情诗。既见君子,云何不乐。世上也会有人,因他而生出欢喜的情感么?也会有人,在他那随意冷漠的姓名前,加上“吾爱”两个字。秦柏舟看着落款,渐渐的,将苏戚的名字攥紧了,捏死了,贴在自己冰冷的心口。他尚不知晓何谓喜欢。只是……终于感觉到,原来自己,还活在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