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显然,也不可能是最后一次。他的退让,算计,小心谨慎,甚至于色相诱惑,全部变成了笑话。该说苏戚过于胆大,还是没把他的警告当回事呢?又或者……对苏戚而言,他还不够重要。薛景寒收紧手指,几欲将纸卷捏成齑粉。他计算了一切细节。比如以季阿暖的身份出现在苏府,与苏戚同游外出。用堂而皇之的形式,将苏戚来薛宅的行为合理化。即便卞文修的眼线知晓丞相和苏戚往来,也只会把他当成苏戚勾搭的对象之一。再比如受伤之后,猜测苏戚半夜可能会来看望伤势,所以在房间等着,迟迟不肯休息。摸准苏戚贪恋美色的毛病,刻意少穿衣服,用温和而不过分逾矩的言行,蛊惑苏戚的心神。他原本就不是什么圣人。为了达成目的,可以尝试任何手段。可是,他错误估计了苏戚的心。如果廷尉署的萧煜得知薛景寒的想法,想必会大笑出声。哪儿是错误估计的问题,苏戚他就没有心!看看秦柏舟吧,从繁忙公务里挤出半天时间,原本要休息整顿,准备长途跋涉,结果就为了苏戚,水也没喝一口跑出去救人了!救人也罢,还巴巴的带人逛万梅湖,去松亭,把苏家的小少爷伺候到位了,自己再披着夜色出发。走了这几天,苏戚来问过秦柏舟的情况吗?没有!恐怕连秦柏舟不在京城的事儿,他都不知道。萧煜一声接一声地叹息,仰靠在躺椅里,双腿交叠着搭在案几上。他端着紫砂杯,浅啜一口茶水,舒服地眯起了眼睛。“所谓平淡是福,不过如此……哪里需要什么恩爱情长,痴心错付……”门口进来个人,胳膊里挟着厚厚一摞竹简,看见萧煜,立即抽出竹简砸他脑门:“把你的脚拿下去!麻利滚蛋,这是廷尉的屋子!”
萧煜稳稳接住飞来的竹简,姿势优雅地喝完杯中茶水,摇头晃脑道:“祝右监,大白天的,这么暴躁不好。”
祝乐气得笑歪了嘴,举起竹简就打他,嘴里犹自念叨着:“我让你见识什么叫暴躁,你个欠抽的,整天偷懒活儿也不干,还跑大人屋子里糟践!那把躺椅又哪儿来的?信不信我劈了当柴火!”
萧煜从椅子里窜起来,绕着场子跑,死活就不出屋子:“我这哪叫糟践,反正屋子空着也是空着,柏舟去江泰郡没个把月回不来,总得有人打理打理嘛……”“滚滚滚!”
祝乐懒得跟这块滚刀肉废话,“回你屋干活儿去,实在闲得长毛就去大牢里审人,否则赶明儿我参你一本!全官署联名的那种!”
萧煜:“那倒也不必……”在祝乐威胁的眼神下,他摸了摸鼻子,非常无趣地退出门外。迎面气喘吁吁跑来几个乌衣吏卒,嘴里念着有事了有事了,萧煜伸手拦下,问:“怎么了?”
“苏府出事了!”
他们抢着开口,“据说是苏戚跑啦,偷摸摸出的城,苏太仆现在正发火找人呢!”
萧煜不以为意:“那小少爷不是经常跑吗,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这回不一样嘛。虽然苏府藏着掖着不肯说内情,不过哥几个儿是专门干这个的……”其中一人比了个偷听的手势,笑嘻嘻说道,“我们打探到,苏戚啊,应当是跑去江泰郡了。”
江泰郡?不正是秦柏舟办差去的地方吗?萧煜眼神一亮,用力拍了下手掌:“原来如此,是这种玩法啊。欲擒故纵,反复推拉,苏戚这手段,啧。”
他感慨几声,扭头冲着门里喊,“祝右监,苏戚追着廷尉玩儿私奔去了,天高皇帝远的,估计一两月都不回来了,这屋子就腾给我罢?”
屋内飞出一块巴掌大的镇纸,直击萧煜脑门。萧左监,仆。远在几百里外的苏戚对京城中的情况一无所知。她连日策马驱驰,白天赶路,夜晚在驿站休憩。如果到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便拾捡柴火烧水热饭,和苏九他们挤在一起合衣入眠。睡着了,偶尔便会做梦。梦见落霞庄的卧房,熟悉的人抱着自己,轻声细语。梦见薛宅的庭院,青衫的男子独自坐在树下,背影孤独而冷清。她很想上前,看看他,和他说说话。可一旦踏出脚步,周围的风景就碎裂变形,重新构建出那日的情形。薛景寒抚弄着怀里的猫,微笑着说,苏戚,你什么都不需要理会。什么都不沾,无忧无虑过一辈子,这才是你。——这不是我。苏戚问,这怎能是我呢?树下的男子不回答,依旧充满爱意地抚摸着猫。黑猫扭过头来,于是她看见了一张与自己相同的脸。不,怀夏。苏戚用手掌捂住自己的面庞。断断续续的话语,从指缝流泻而出。这不是我啊。你不能……把我变成你想要的模样。她从梦境中醒来,看见头顶寂静辉煌的星空。无数亮晶晶的眼睛闪啊闪,让她回忆起曾经跪倒在帝王面前的少年。穆念青说,我只是我,穷毕生之力,只愿活成一个我。“活成一个我……”苏戚喃喃重复着,叹息道,“说得真好啊,我也该这么说。”
可惜当时,她什么都不想跟薛景寒讲。大概失望来得太迅猛,而那种场合,薛景寒又根本不会听她的心声。苏戚不告而别,或多或少,是有负气成分的。但行至半路,她已经能冷静下来,分析要做的事,审视自己与薛景寒的感情。越是临近江泰郡,她的思路就越清晰。程易水已将窃取的两本卷宗交给她,其间记载着所有水患案后调任革职的名单。调任者,往往仕途顺畅,显然有人照拂。为免打草惊蛇,苏戚不欲联系这些人,而是把目光放在革职官吏身上,打算探听他们的行踪去留。另外,她需要亲自看看当年的水道堤坝,询问更多洪水暴涨的细节。最好走一遍受灾严重的八乡三县。当然,不能以太仆之子的身份明目张胆地露面。苏戚心中已有考量。一路走来,她跟驿站报备的身份,是外出游学的读书人。家在江泰郡洛县,此去归家,休息休息准备新的盘缠。驿站的官差一看这些人衣着华贵,没半点游学读书人的模样,就知道都是些败家子弟,估计在外挥霍完银钱,才回家讨要。类似的情况他们见得多了,懒怠戳穿。而丢了女儿的苏宏州,拿着苏戚留下的信件,心里窝着火,又不敢大张旗鼓地追查。苏戚只在信里说有事去趟江泰郡,却没说清楚所为何事。老父亲自然而然联系到王昭仪之死和江泰郡水患,生怕苏戚去查案,万一声张出去,传进皇帝耳朵里,那就麻烦了。为了保护苏戚,也为了整个苏府的安危,苏宏州只能牙齿打碎了往肚子里吞,遮遮掩掩追人。如此一来,效率极其低下。十日后,苏戚抵达江泰郡柳林县。这是当年受灾情况最严重的一个县。临江而居,城外十里便是防洪堤坝。按卷宗记载,当时太子沈庆安的亲随骑兵就守在此处,与官兵同进退。为治理水患所建的临时治所,则位处柳林县内,如今已是县令府衙。苏戚一行人进入柳林县时,只见满目萧条。虽有商铺楼阁,街面行人却大多衣衫破旧,形容枯槁。她和苏九等人一露面,立即吸引了诸多目光。这里的人在打量他们。说是打量,似乎又不太准确。像窥探,以及警惕的审视。每每察觉到旁人视线,苏戚回以微笑,对方便埋头躲开,缩着肩膀跑掉。不太对劲。苏九提前在城内转了一圈,选定落脚的客栈。他们牵着马过去,把缰绳交给店小二,打算往里走。就在此时,有个穿得破破烂烂的年轻人从客栈里跑出来,慌张之中甚至撞到了苏戚身上。苏戚扶住他的胳膊,道声小心。那年轻人抬起满沾菜叶汤水的脑袋,飞快瞄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就抢道跑了。后面紧跟着响起急促的脚步声,客栈掌柜挥舞着扫帚赶出来,指着他的背影怒骂:“吃白食的,别见天往我这里凑!莫说你捡人剩下的饭菜,老子的客人还在呢,你进来晃什么眼?”
骂完,掌柜瞧见门口站立的锦衣少年们,连忙挤出满脸殷勤笑容:“是住店的贵客吧?快进来快进来,外头晒得很。”
他顺手把扫帚扔给小二,弯腰笑着迎接苏戚等人进门,嘴里跟炒豆子般说个不停,“先前那位爷已经付过账了,我现在就带您几位上楼瞧瞧屋子。店里饭菜好得很,不说数一数二,就这柳林县,再难找出比我这儿做得更好吃的店……”苏戚边走边看,目光扫过大堂,瞥见桌面尚未收拾的碗碟。青菜,素炒豆腐,以及分不清颜色的什么汤。她在掌柜的唠叨声中走上楼梯,来到最靠里的客房。推门之际,那掌柜把屋子夸得天花乱坠,苏戚往里一看,仅有木床桌凳各一件,粗布薄被一条。“保准干净,若是公子睡着不舒服,再让小二多拿几条被子。”
掌柜的看着苏戚,小眼睛里闪着精亮的光,“凡事不必客气,唤我就好。您先休息着,我去端壶茶来。”
说要端茶,他却身形不动,伸出胖乎乎的手掌来,搓了搓手指头。苏戚伸进袖口,想取锦袋给掌柜拿小费。但是她没能摸到任何东西。袖子里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苏戚嘴角抽搐。万万没想到,早就烂俗得没人愿意用的桥段,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她的钱被人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