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了的也就死了,活着的,还需要继续活下去。有人无可奈何,有人贪恋钱财甚于故亲,也有人畏惧官家,不敢不拿。况且,这些人里面,不知情者多。领个抚恤金,只需要不提水患,何乐而不为。“我那时年纪小,但也知道,修筑堤坝的非死即伤,活着的没多少。”
王成羽说,“活下来的,连同妻儿兄弟,陆续都搬走了。去哪里没人知道,是死是活也不清楚。今天看见这堤坝,我总算明白他们为何要走。”
“要么逃命,要么被封口。”
苏戚跟着坐下来,从地上捡了块石子,扔进滂沱大雨中。“想要追查这些知情人,如同大海捞针。先去白水县,弄清楚王念当年寄送的东西,究竟和水患有没有关系。”
线索太少,她只能想办法抓住一切可能的机会,试图挖出个证据来。要尽快。时间接近中午时,雨势终于减弱。苏戚带着人进入安城县。他们现在没有马,身上也狼狈得很,倒是没多少人注意。折腾了大半夜加一个早上,大家又累又饿,于是决定先找个地方落脚,吃顿饭恢复体力好赶路。而且,马匹也得重新准备。一行人走进街边酒楼,在大堂坐了两桌。点好菜后,王成羽瘫倒在椅子里,边喝茶边感慨:“这才是人过的日子……”以前他进这种地方,都为了偷拿客人剩下的饭菜,或者趁人不注意顺点儿银钱佩饰,被掌柜伙计赶撵是常事。苏戚看了一眼王成羽打着补丁的旧衣裳,问:“你说你娘身体不好,那平时都是你照顾?”
王成羽仰脖喝完一整杯茶,咂嘴道:“没照顾多久。王念死后,她多撑了两年,也没了。”
算算日子,那时王成羽不过十二三岁。于他而言,世上最亲的人只剩下王清鹊。但这个同父异母的姐姐,已经变卖家产进了宫。苏戚没再说话。菜肴陆陆续续摆上桌,她挑起筷子开始吃饭。大堂内还坐着其他几桌客人。有个农夫打扮的男人走进来,把包裹往桌上一扔,嚷道:“伙计,切盘鸡肉!酒也来一壶!”
其余的客人看向他,纷纷笑起来。“二麻子,你不是去白水县么?”
“怎的半路又回来了?不去找你那跑了的老婆啦?”
看神情,这些人应该都认识。被称作二麻子的男人坐下来,一巴掌拍在桌角,瞪着青蛙般的眼珠子说话:“怎么去?白水县出事了,现在戒严。”
出事了?苏戚动作停顿,然后继续夹菜,放进自己碗里。宾客们也问:“出什么事,竟然要戒严?”
那男的一脸慎重,压低铜锣般的嗓子说道:“听说县令被杀了。”
王成羽下意识要站起来,被苏戚按住了手。“不光县令,还有个县尉也死了。尸首分离,惨得很。”
二麻子搓搓手掌,叹息一声,“听说又是那帮水匪干的,深夜潜进府衙,杀人示威。”
“这事儿赶巧,前两天不是有京城的大官来吗,说是督察郡县官吏啥啥的。来咱们这儿的时候,王大人何大人提前半宿就在城门等着,生怕出点岔子。现在他应该到了白水县?有京城的官在,水匪还敢犯事,简直疯了……”有人连连摇头,“真不要命,疯了疯了。”
“可不是?”
二麻子接过话头,“早上不是有两队兵出城吗,就是去白水县的。京城的官老爷要严办,白水县得出兵剿匪啦,咱们也出人。”
“剿匪啊,好好……是该剿了,白水县年年不太平,我们也不好过……”“说起那大官,不知你们见过没?我家闺女远远瞅过一眼,据说模样特别好,就是不太像活人,脸白得要命,嘴唇又像喝过血……”“尽瞎扯,你说的哪是人,分明是画里的小鬼,哈哈……”话题越聊越偏,后来开始论说各家儿女长相,言语粗鄙又滑稽,惹得店内不时爆发大笑。“公子。”
坐在旁边的苏九低声问话,“我们还去白水县吗?”
县令李明渊已死,想要查清当年王念究竟给他寄送了什么,似乎不太容易。“去。”
苏戚放下筷子,“不亲自去看看,就什么也不知道。”
况且,她总觉得,这个李明渊死得太巧了。早不出事晚不出事,偏偏在王清鹊死后不久,京城来人的时候,就死了。“既然现在戒严,我们先等等,找机会进去。”
苏戚看了看外头的天色,“反正大家也累了,找个地方休息吧,然后再商量。”
用完午饭,一行人找了家客栈。苏戚总算洗了个热水澡,换上苏九准备好的干净里衣,上床躺好。窗外雨声淅沥,恰似最好的催眠曲。她实在困倦,不知不觉便睡了过去。梦里,春光明媚。她周身浸在暖洋洋的日光里,疲软而慵懒,提不起劲。朦胧间,似乎有人抚摸着脸颊额头,轻声唤道。苏戚。苏戚啊,你还不回来么?她分辨不清那是谁的声音。正想睁开眼睛,忽听得一声尖锐高亢的呐喊。“涨水了,决堤啦——”这声音如同一根细长的针,穿进耳膜,扎透了她的脑袋。苏戚一跃而起,推开窗户向外望去。夜已深沉,街道上水流滚滚,有人正淌着水奔跑,腰部以下尽被淹没。门口传来急促的敲击声,她披了衣袍去开门,苏九等人已经站在外面。“公子,江水暴涨,城外决堤。”
苏九眉头紧锁,“情况不大妙,现在雨又下得凶了,恐怕要出事。”
苏戚一边系腰带,一边问他:“你们去看过了?”
“十三和苏五出去过,我们想让公子多休息会儿,就没打扰。”
十一插嘴道,“不光白天见过的那堤坝,据说上游几座水坝也顶不住了。白水县显然去不得,退也退不到后面的乡县去,公子,我们被困在这里了。”
苏戚不吱声,快速下楼。大堂内聚集着很多人,有住店的宾客,也有临时进来避雨的。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很凝重,有种惶惶然不知所措的恐惧。“这是天罚……”一个驼背老翁跪在门外雨水中,举起干枯的双手,嘶喊道,“是天罚啊!二十年前淹死那么多人,那么重的冤情,老天爷要降下惩罚……”天罚。这个词一出口,气氛顿时诡谲不安起来。“天罚……”“说是天罚哪……”人们低声议论着,表情愈发畏惧。“沈庆安已经死了。”
苏戚冷声说话,“你说的冤,是什么冤?”
在场众人先是被苏戚直呼名讳的行为吓到,沉默片刻,犹疑着开口回答。“自然有冤……”“先太子与郡县官吏延误时机,害死多少百姓。他虽然不在了,冤屈哪能轻易散掉……”“所以你们觉得这是冤。”
苏戚了然,走到门前看驼背老翁,“那么所谓的天罚,究竟要惩戒谁?”
众人哑口无言。罪魁祸首沈庆安死了,当年的涉事官吏该革职的革职,调任的调任,论说处罚,的确已经处罚过。而今洪水暴涨,一旦出事,受难的绝不止官家老爷。苏戚说:“我也信有冤。但真要是天罚,罚的不该是你我。谁做错了事,谁害了人,才该受罚。”
她跨进冰冷水中,叫道:“十一,牵马!”
苏九和十一早已奔出门去,淌着水从马厩里拉来几匹马。苏戚翻身跃上,驱赶着马匹向城外跑。大雨一阵强过一阵,迎面砸在脸上,皮肤生疼。其余苏姓少年也纷纷赶上,王成羽没抢到马,在水里追着喊:“你们要干啥?现在出城,疯了吗?”
“我去看堤坝!”
苏戚只回答了这一句,便只顾策马向前。一群人浩浩荡荡来到城门前,却看见铁门紧闭,不见任何兵卒。“开门!”
“开门!”
苏五和十三过去喊了好几声,回来跟苏戚解释:“先前还能进出,现在却堵死了,公子你看,门下全是灌着泥砂的麻袋。”
“堵住门,江水就进不来么?”
苏九气笑了,“这群昏官!”
苏戚扭转方向:“去县衙。”
街道上的水越来越高,天空电闪雷鸣,惨白的光线不时照亮前路。婴儿啼哭声,女子悲泣声,男人的怒喝和叫骂,全部混杂在雨声里,淹没在江水中。苏戚赶到县衙,面对同样黑漆漆紧闭的衙门,只说了一个字:“撞。”
跟着她的人立即上前,咣咣撞门。大约动静太大,里面很快亮起火光来,有人厉喝道:“谁家刁民闹事?”
门开了。苏戚没看里面站着谁,直接策马进门,出声问话:“谁是县令?”
院子里穿着官袍的几个人气怒交加,指着苏戚下令:“愣着干什么,还不把他弄下来,捆了!”
苏九等人一起涌进来,拦住手持刀剑的兵卒。苏戚翻身而下,径直闯进审案大堂,提高了音调继续喊话:“谁是县令?出来!”
“我是。”
堂后转出来个须发花白的中年男人,微胖,面色黢黑。他也穿一身官袍,但裤脚高高挽起,整个人瞧着不伦不类。“我就是县令,你又是谁?”
他神情倨傲地审视着苏戚,“擅闯官府,想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