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晴茫然片刻,隐约记起来,这个祝右监是廷尉署的大人物,秦柏舟的左右手。祝右监和少爷没往来,如今出手相助,许是看在苏太仆的面上。又或者,承了秦廷尉的人情。廷尉是天子的刀。惯于独来独往,不受其他官署管束。祝右监领着血鸦出门办事,哪怕遇上北军的人,也不会露怯。雪晴心下略安,守在廷尉署等消息。今日天色不好,他每每抬起头来,都能看到漫天黑沉沉的乌云。日头不见踪影,白昼与夜晚的界限变得异常模糊。空气中漂浮着潮湿的泥土味道。树影肃穆,没有风声,群鸟贴地飞行。待会儿可能要下雨。临华殿前,薛景寒收回目光,不再看压抑的天空。他身后站着满朝文武重臣,而前方丹墀之上,坐着面色阴沉的帝王。没人敢靠近薛景寒,亦不能后退半步。临华殿已被重重包围。放眼望去,到处都是持弓执剑的士兵。他们将手无寸铁的君臣圈在此处,谁若敢胡乱呼喊,伺机逃跑,便可就地斩杀。君不见,刚正不阿的林少卿,怒斥薛相大逆不道有违臣礼,转眼就被砍了脑袋,尸首现在还躺在路上。而护卫帝王的羽林军,更是血流成河,或死或逃没了踪影。如今站在这里的士兵,披银甲穿红衣,俨然是守卫宫禁的南军。南军归卫尉掌管。半个时辰前,天子未至,薛景寒请群臣移步临华殿,众人莫不惊诧,便是南军兵卫闯入宣德殿,强行将他们送了过来。一路上到处都是打斗的痕迹,断臂残骸随处可见,显然皇宫内发生过激烈的厮杀。这么大的阵仗,愣是没传出信儿来,早晨群臣入宫,还和往常一样互相寒暄开玩笑呢。想一想都觉得头皮发麻。大臣们被兵卫遣送至临华殿前,总算见到了沈舒阳。这位天子尚未束发,身上披了件玄色红襟绣龙纹的袍子,随意坐在丹墀上。领口微敞,衣摆溅着点点血迹,双脚仅着绢袜。一副梦中惊醒,被人强行拖拽出来的狼狈模样。见薛景寒携群臣而来,沈舒阳咧开嘴,很诡异地笑了。“朕坐在这里等了两个时辰,就想知道究竟是谁动手。病重不出的卞文修?偷天换日的穆连城?朕算来算去,竟然没算到,对朕最尽心最忠诚的丞相敢行此反叛之事。”
他语气缓慢,每个字都仿佛用牙齿狠狠磨烂,再吐出来。“也该是你啊,朕怎能想不到,太尉失势,这朝廷就数丞相厉害,能一手遮天。”
沈舒阳胸口起伏几下,说话时伴随着黏滞的呼吸声。“朕亲自养的狗,如今咬了朕的手。想必太尉中毒,也是丞相的手笔罢?”
薛景寒摇头:“卞大人杯中藏毒,有心暗害陛下,臣为陛下化解危难,本分之举而已。”
沈舒阳哈哈大笑:“好一个本分之举!铲除政敌,结党营私,收拢卫尉南军行逼宫之实,这就是你的本分?”
“陛下谬误了。”
薛景寒依旧神色浅淡,“臣并非要逼宫,只想借着今天这日子,和诸位叙叙旧罢了。”
叙旧?叙哪门子的旧?不光沈舒阳听不懂,许多大臣也颇感困惑。除了几个隐约知晓内情的老人,早已站队的姚承海一众,其他人沉浸在震惊之中,面面厮觑,根本摸不清当下的情况。薛相这是闹啥呢?无缘无故的,突然就变了性情。难不成当够了丞相,想效仿前人篡夺皇位?这可玩儿的太大了。论说以前,丞相和太尉斗来斗去,无非是政见不合,利益倾轧。有心谋个前程的,自恃懂权臣之道的,便纷纷聚拢过去,各自站队。不乏有人怀着凌云壮志,想要追随这两位大人,大干一场,成就生前身后名。谋逆什么的,一开始真没多少人考虑过。毕竟当朝皇帝最爱给人扣谋逆的大罪,用这项罪名除掉不少旧臣。后来卞文修逐渐失势,底下人开始动心思。一些人倒戈离开,剩下的静观其变,审时度势决意跟随卞文修谋反。然后卞文修中毒了。薛相指认卞太尉下毒暗害天子。薛相把所有人赶到临华殿,说要和大家叙旧。叙个屁的旧。摆这么大阵仗,显然不是来唠家常的。可要说丞相造反吧,实在出乎意料。他名望太高,又洁身自好,怎么看都不像包藏祸心的乱臣贼子。……也可能这人擅长伪装,实则与卞文修一丘之貉。人们惊疑不定,但好歹是浸淫官场多年的老油子,无论内心多么狂风骤雨,表面都慎之又慎,生怕泄露真实情绪。只有太仆不加掩饰,满脸写满迷茫,站在人群里发愣。苏宏州:我是谁,我在哪儿,我想回家。很长一段时间里,薛景寒没有说话。自从提及“叙旧”二字,他便陷入了沉默之中,目光滑过地面,顺着临华殿的雕栏玉柱往上移,最终望向乌云密布的天空。沈舒阳体虚,在又冷又硬的台阶上坐了半宿,实在支撑不住,开口问道:“丞相究竟要叙什么旧?”
半晌,薛景寒回过头来,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陛下,要下雨了。”
沈舒阳一口血梗在嗓子眼里。“是该下场雨的。”
薛景寒自言自语道,“建宁一八年那天晚上没有下雨。如今能补上了。”
仿佛为了呼应他的话,天空蓦然响起惊雷。“建宁一八年四月,昌宁节。太子庆安献酒,帝饮半坛,晚间咳血,昏迷不醒。”
薛景寒抬眸望向临华殿内,视线恍惚越过数年。“太子贴身照料先帝,不料五皇子沈舒阳进入临华殿,意图杀死太子。先帝救治不及,毒发身亡。”
早在他提到昌宁节时,沈舒阳的脸色就变了。待听到先帝死亡,神情几近扭曲。“你大胆!”
薛景寒不在意沈舒阳的呵斥,继续陈述旧事。“季珺带兵救驾临华殿,顾忌太子安危,于是反受掣肘。卞文修随后而至,斩杀季珺。为斩草除根,卞文修与五皇子同谋拟定假圣旨,命廷尉当夜抄家,杀死季远侯府四十七人。”
他表情极为平静,口齿清晰地念出卷宗所载字句。“夜,亥时。承天子诏,斩季氏四十七人。亲族枭首示众十日,仆役曝尸远郊。殓者同罪。”
死不瞑目的尸体,堆满了季家的府邸。鲜血一直流到门外,将地面浸润得湿黏发烂。最疼季夏的陈阿嬷,早晨还说要亲手编个最漂亮的花灯,送给二少爷。当晚,她被拦腰砍杀,肠流一地,尸体拖到城外远郊,成为恶狼腹中餐。薛景寒一夜之间没了家。父亲,母亲,兄长,亲仆,乃至于自己的姓名,都生生被人夺走,毁得一干二净。“谁教你说这些有的没的?简直荒谬!”
沈舒阳瞪着他,气喘吁吁质问道,“你又是谁?沈庆安的旧部?季珺余孽?”
薛景寒笑起来,优美而薄的嘴唇弯起浅浅弧度。“我名季夏。”
“季珺次子,季夏。”
电闪雷鸣,怒吼与亮光接连不断撕破天空。……啪嗒。温热的血,顺着苏戚的手腕滴落下来。她剧烈喘息着,从殷晋心口拔出刀刃。对方已然没了力气,倚在她身上,轻声笑了笑。“你敢杀我。”
殷晋道,“这回是你赢。”
苏戚没应声,伸手一推,他的身躯便跌倒在地。啪嗒,啪嗒。淋漓血水落进殷晋凝固的眼睛。苏戚勉强收好刀具,捏紧颤抖不止的双手,步履沉重地走出万鼓巷。她浑身都是血。这场厮杀,差点儿要了她的命。可她活下来了。为了存活,不顾一切。苏戚蹒跚前行,撞见巡城的士兵,才察觉京城戒严。脑中思绪万千,有念头一闪而过。不对。情况不对。薛景寒为何重伤未愈坚持上朝?卞文修又为何突然派人杀她?太尉意欲笼络太仆,按理说并不会下此狠手。除非,他已经窥知薛景寒和苏戚的关系,情急之中出此下策。是了,青鹿苑秋猎——薛景寒不合常理的营救行为,无异于自曝软肋。而知晓丞相软肋的卞文修,绝不会坐以待毙。这一点,薛景寒也清楚。所以,他要抢时间,抢在卞文修清醒之前动手。今日衍西军拔营,他便拖着病体进宫,唯恐事迟生变。可卞文修还是醒了。苏戚捋顺因由,躲在暗处窥视片刻,将落单的士兵拖过来打晕。这活儿一回生,两回熟,她心中毫无障碍。换衣,带好号牌,伪装北军兵卒接近皇宫。宫门已然紧闭,苏戚进不去,在旁边绕了半晌。她不知道薛景寒的安排部署。南军在内,北军在外,整座京城已经纳入丞相囊中。但薛景寒也不会料到,远在城郊的衍西军,突然杀回来了。当苏戚一筹莫展时,衍西军浩浩荡荡而来,为首的正是应该离京的穆念青。他神情冷肃,带领将士直闯皇宫。阻拦者,按反贼论处。“天子危急,我等前来救驾!”
穆念青挥动长戟,冷声喝道,“谁敢阻挡,杀无赦!”
衍西军作风狠厉,令行禁止,守卫京城的南北军如何抵挡得住。不需片刻,紧闭不开的宫门,就被撞开了。苏戚趁乱混了进去。她提着一口气,凭着直觉奔赴临华殿。殿外站满了银甲红衣的兵卫。南军与北军装备相似,苏戚换的这身衣裳,是暗灰色的布料,眼下已经被鲜血浸透。不仔细瞧,倒不显得突兀。但是,也瞒不过临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