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挤进包围圈,苏戚就被明晃晃的刀剑拦住了。有人低声喝问:“何故乱闯?”
苏戚摆出一脸慌张,胡乱扯道:“卫尉卿柳大人派下官前来传话,关于城北布防……”左右按住她的肩膀,对衣袖血迹视而不见:“先等等,不可打搅薛相。”
天大的变故,也不能干扰薛景寒的正事。苏戚噤声,伸着脖子看向前方。在场兵卫与朝臣太多了,到处都是乌压压的脑袋。她得努力张望,才能勉强窥见薛景寒的背影。好在这里很安静,每个人的对话都能清晰传进耳朵。苏戚来时,薛景寒已经数完了沈舒阳谋权篡位的罪名,将江泰郡水患和昌宁节宫变的真相剖开来,不急不缓地讲给所有人听。沈舒阳不愿回忆那些陈年旧事,于是不断否认狡辩。薛景寒命人把江泰郡的受难百姓带进来,又让当年被贬谪的官吏出面陈词。其中,也包含了主簿王念之子王成羽。那本沈舒阳搜寻不到的万悔录,捏在程易水手里,由他一字一句读出来,语气沉重而隐怒。说实话,这场面虽然压抑,难免有几分诡异。丞相先兵后礼,根本不按常理行事。羽林军都不知死了多少,皇帝的命也捏在他手里了,居然不干别的,开始审案判罪。君臣议政的机要之地,就这么硬生生变成了公堂。不过想想也合乎情理。薛景寒乃季氏遗孤,给季远侯洗冤平反,自然是头等的大事。要说丞相不愧是丞相,幼年死里逃生,居然忍辱负重到现在,凭着寒门身份位极人臣,终于能得偿所愿,为父亲讨回清名公道。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用来形容薛景寒再合适不过。众臣心有戚戚,反倒对他生出许多敬佩之意。毕竟曾经的季珺风华过人,沈庆安又以仁善著称,怀旧的老臣难免偏向薛景寒。沈舒阳见气氛不对,恶气热腾腾堵在胃里,气得双眼通红。“怎么,都觉得是朕的错?什么都是朕错?”
他恨极了人们这种表情。不赞同的,责备的,甚至愤怒的。每一束目光背后,都潜藏着对他的否定。多年前如此,多年后依旧如此。他是平庸的皇子,犯错的皇帝,而死去的沈庆安和季珺,永远不沾尘埃,耀眼夺目。“季夏!你当你那死了的爹是什么好东西?”
沈舒阳环视众人,面上露出奇异而快意的笑容来。“是啊,你们觉得季珺和沈庆安光明磊落,惊才绝艳,而朕就该是小人,恶人……可笑!可怜!江泰郡水患,朕可以认,这昌宁节鸩杀父皇的罪名,朕绝对不认!季珺以酒赠太子,太子献酒于父皇,这酒里的毒,原本就是他们合谋下的!知道为什么吗?因为父皇当时已经打算废太子另立储君!”
当时,能够成为储君的,只有沈舒阳。因着江泰郡水患的惨剧,先帝对沈庆安过于失望。所以起了换人的心思。沈庆安被逼上绝路,和好友季珺同谋,赶在先帝拟旨之前,下毒鸩杀先帝,嫁祸沈舒阳,提前登基铲除异己。他沈舒阳做错了什么?昌宁节夜里,闯进临华殿与沈庆安对峙,质问对方为何下毒杀父,谋害手足——他不该问吗?联合卞文修杀死反贼季珺,幽禁沈庆安,不对吗?防患于未然,斩草除根,将季家满门抄斩,清除季珺旧部,又有何错?“朕怎能不处置季家?留着祸患以后起事?”
沈舒阳冷笑,“要说季家遭此劫难,与季珺脱不了干系,你季夏也算不得无辜。”
宫变当天,季夏作为季珺次子,随父进宫面圣。先帝中毒晕眩后,宫里乱成一团,竟没人注意到,季夏也钻进了临华殿。出于单纯的关切,季夏想偷偷见先帝一面。陪这位温和慈爱的老人说说话,减轻他的痛楚。孩子的想法,总是很简单。季夏没想到会遇上两位皇子的对峙场面。他躲在帷帐后,目睹先帝在太子怀中咽气,而沈舒阳剑指太子,咄咄逼人。先帝是活生生熬死的。沈庆安不救他,只抱着他的身体,动作温柔不容反抗。沈舒阳也不救他,而是举着剑,用正义凛然的话语指责沈庆安。季珺死了,卞文修来了。季夏从暗道逃出宫殿,随后被沈舒阳察觉到,即刻与卞文修决定杀光季家人。薛景寒平淡道:“你要对季远侯府满门抄斩,就算我当晚不在宫里,季家也难逃一劫。”
“好!就当我狠心无情,季珺算不算反贼?沈庆安如何称得上清白?”
沈舒阳指着薛景寒大笑,“看看吧,你的父亲死有余辜!你来判朕的罪?你有什么资格判朕的罪!”
薛景寒轻轻哦了一声,表情并无变化。沈舒阳对他这副清冷样厌恶至极,想再骂几句,心头突觉不对。“你……莫非你……早就知道毒酒的真相?”
薛景寒抿起唇角,笑了一下。他的眼里落满了冰雪,细细看来,竟没有任何情绪。喜悦,快意,悲哀,怀念,或者难堪,统统没有。“陛下不必多想。我今日并非审案,只来叙旧。”
他没再自称为臣。沈舒阳不受控制地打了个寒颤。“江泰郡水患旧案,原本也不用大费周章,找这些人来对质。”
薛景寒道,“我与别人有约,翻案只为履行承诺。”
远处苏戚绷直了脊背。曾经在白水县客栈,她与薛景寒翻看万悔录。摇曳烛光中,丞相大人温声劝慰道。苏戚,你且放心。总有一天,全天下人都能知晓被藏匿的事实。她不禁向前迈步。兵卫举剑阻拦,与此同时,冰凉的手掌轻轻落在右肩上。苏戚扭头,赫然见到容颜艳丽的秦柏舟。对方回望着她,眉心蹙起,似是责备她的莽撞。——你不该来这里。没什么该不该的,论起来,苏戚今日当值,本来就得进宫。为了送穆念青,她溜号了。如果不是溜号,她也撞不上殷晋。撞不上殷晋就受不了伤,不至于乔装混进宫,还只能在外边听个热闹。说出来都是泪。“说到底,既然并非审案,当然不讲究什么人证物证。这些罪名,陛下认不认都无所谓的。我只把该说的说清楚,以此慰藉黄泉不眠的魂灵。”
薛景寒语气平静。他的心,也足够平静。以前他背负着旁人的期望,费心费力搜寻沈舒阳和卞文修犯罪的铁证。所以他查访旧案,翻找秦柏舟藏匿卷宗的地点。后来他厌了。这世道原本无所谓证据,也无所谓公道。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哪来什么黑白善恶,朗朗乾坤。而他自己,早已满身污浊。沈舒阳掀唇讥嘲:“若朕不认罪,你待如何?弑君么?在满朝文武眼皮子底下,做这等戳脊梁骨的事?”
薛景寒打量着他,脸上总算流露几丝诧异。事已至此,这皇帝……竟然还觉得他在乎无用的名声。“审案定罪,应交予廷尉署。”
秦柏舟突然发声。“既涉及王侯重臣,本该由本官审问案情。”
所有人纷纷回头,看着他迈步走进来。秦廷尉怎么出现的,为何出现,没人清楚。众目睽睽之下,他牵着某个兵卒的手,走向薛景寒。身后,还跟着一列乌衣吏卒,以及两辆手推车。车上堆放着几个铁箱。苏宏州仔细一瞧,唷,被秦柏舟拉过来的人,不就是他的亲女儿么?其他大臣也陆续认出了苏戚。有人小声嘀咕:“苏侍郎扮成北军作甚?”
苏戚哪儿敢吱声啊,丞相的视线快能杀人了。她没料到秦柏舟会这么做,心里感激,手腕却不自在,几番想要挣脱桎梏,没成功。秦柏舟使了很大的力气。把苏戚带到苏宏州身边后,才松开了手指,独自走到薛景寒面前。“陛下。”
他对着沈舒阳行礼,又唤道,“丞相。”
沈舒阳惊疑不定,薛景寒眼底浮现讥诮。“你刚刚说什么?是朕听岔了么?”
沈舒阳嘶声道,“你要审朕?”
秦柏舟面无表情:“陛下有罪,臣当审。”
沈舒阳瞬间提高音调:“秦柏舟!你犯病?”
天子的刀……或者说,天子豢养的狗,竟然也敢反咬主人?疯了。这世道疯了。沈舒阳狠狠揪住发根,瞪视秦柏舟,好似要将他当场拆皮入腹。秦柏舟不爱说话,略一抬手,身后的萧煜便打开铁箱,将里面的卷宗倾倒在地。“这里头装着的,是建宁一八年至今所有大案密案的实情详记。”
秦柏舟的话语轻易掀起惊涛骇浪,“陛下让廷尉署做的脏活儿,全都记载在册。”
沈舒阳遽然变色。“你疯了,你真疯了……”这些东西拿出来,简直是把他的所有秘密摊开曝晒,任由旁人观赏品评。他的嫉妒,不甘,狂怒与平庸,被悉数公开——“秦柏舟,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秦柏舟回答:“知道。”
当然知道。天子犯罪,只需寥寥数语。真正拿刀的,是廷尉众。他今日所为,无异于断送自己的前程和性命。苏戚站不稳身子,下意识捏住苏宏州的袖口。她想起早晨与秦柏舟的谈话,恍然惊觉,这个人特意来到苏府门前,只为和她道别。并非生离,而是死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