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生母是个没名分的宫婢,所以这位皇子备受冷落,到了年龄便早早离京,去贫寒封地过活了。沈舒阳瞧不上唯唯诺诺的六弟,登基后甚少来往。这平王呢,一辈子活得也惨。他性情软弱,治下不严,常受正妻欺辱。加上身体有问题,难以生育子嗣,虽有几房侧室,却多年膝下萧条。有个都尉甚是忠诚,因病去世后,家中遗留一子。平王出于怜惜,暗中收养此子,怕正妻闹腾,没敢接进王府。直至妻子暴病而亡,才公开承认了继子的身份。薛景寒的意思是,继子也算皇家子嗣,让太常占卜赐些吉祥话,举行个仪式就能名正言顺登基。固守古礼的老臣憋屈得不行,可是他们也知道,再没得人选了。沈舒阳的子嗣没了,沈庆安当年自杀,早已家破人亡啥也没留下。还有两个同姓王,可惜资质平庸还好大喜功,常犯些糊涂事,百姓之中颇多怨言。说实话,让丰南王继位都比这些人强。“陈河今年十四,温和内敛,无甚主见。”
薛景寒提起这位平王继子,难得说了句好话,“他心怀仁善,不会磋磨百姓。”
薛景寒需要一个听话的皇帝。所谓听话,不是说完全做傀儡。能采纳朝臣正确的意见,施行丞相制定的变革方略,不瞎搞事,不败坏名声,别惹丞相生气,就行。就这点而言,陈河是最佳的选择。而且,他不姓沈。苏戚提出异议:“阿暖,这种就叫傀儡皇帝。”
薛景寒:“哦。”
关于死去的沈舒阳,薛景寒不打算给他留脸面。廷尉供出的所有罪证,薛景寒都会派人拓印,分发给各郡各县。另附一份罪己诏,讲明沈舒阳愧对天下苍生,以死谢罪。百姓不全是傻子。沈舒阳究竟自杀还是他杀,总有人心里有数。但明面上的流程还得过一遍,毕竟权臣弑君无法记入史册。薛景寒不允许沈舒阳进皇陵。气绝而亡的卞文修,同样没有入土为安的待遇。这两人的尸首,将会剥去外衫,以刀屠面,抛至远郊任狼啃食。这件事,同样不会被史官记载下来。待新皇登基,薛景寒还有很多政事要忙。他决意修改刑律,革除律法不公的弊病;重新调整贤才推选制度,不拘家世背景;增设学馆,改官制……薛景寒抱着苏戚说了很久。夜深了,月亮从中天坠落,殿内烛火燃尽。潮湿的夜风钻进窗棂,在帷帐外打着旋儿,无法干扰帐内的宁静温暖。苏戚背靠着温热的胸膛,渐渐沉入睡眠。她想,以后大概都会好起来的。无论是薛景寒,还是大衍。过去的苦痛与仇恨终将随风逝去,新的早晨会一次次到来。都会好的,对么?苏戚心里仍有不安。她说不清原因,大脑过于困倦,实在无法清醒思考。接下来几天,她都住在猗兰殿里。薛景寒很忙。宣德殿的早朝照常进行,没了天子,便由他暂理朝政。总归以前大小事务都得让他过目,现在似乎也没区别。他清晨离开,下朝后回来,哄着苏戚喝药吃早饭。两人说说闲话,看会儿书,薛景寒又得出门。苏戚笑他是劳碌命,哪怕万人之上也不得清闲。苏宏州假借议政理由,来猗兰殿好几次,陪苏戚说话解闷。老父亲现在总算明白薛景寒拖着婚期的原因了,私下里拍着大腿直叹气。我道他顾忌名声,没曾想是个要干大事的!叹完气,又骂卞文修混账,骂殷晋死不足惜。他养在心尖尖上的女儿,险些就被害死了。苏戚问过穆念青的消息。苏宏州说,穆念青早已带兵离京,追剿莫望残部,然后回衍西驻地。和先前预定的日程一样。衍西军对他的做法没有异议么?苏戚问。苏宏州一叠声地哀叹。说衍西军多年饱受沈舒阳苛刻,不知被克扣了多少军饷,而且沈舒阳多番打压穆连城,削兵权什么的,军营里怨气颇多。穆念青临阵倒戈,放弃营救沈舒阳,自然会招致质疑声,但他凭借实力,肯定能在衍西军中站稳脚跟。“你要相信他。”
苏宏州如此安慰道。苏戚抿着嘴沉默不说话。她心里沉甸甸的,有种坠痛感。而当秦柏舟下狱的讯息传来时,这种坠痛感,变得分外强烈。那天中午,苏戚正和薛景寒用饭。东苹进来禀告事情,于是她得知廷尉被关进了牢狱。总管太监东苹,以前侍奉先帝,也就是沈舒阳的父皇。向来疼爱太子沈庆安,太子死后他蛰伏多年,成为薛景寒的内应。同理,太医江寿,季珺于他有知遇之恩。为报答恩情,决意跟随薛景寒做事。沈舒阳的身体之所以会逐渐虚弱,与他脱离不了干系。这些按下不提。秦柏舟下狱,没人觉得奇怪。但凡沈舒阳犯下的罪孽,几乎都有秦柏舟的一份。这位廷尉做尽脏活儿,根本无法与沈舒阳撇清关系。更何况,秦柏舟本就存了玉石俱焚的心思。他交出卷宗,顺带着宣判了自己的死刑。苏戚呼吸凝滞,听着薛景寒给自己解释廷尉下狱的原因。她望着窗外明媚的日光,只觉身体难受,哪儿哪儿都不舒服。恍惚有人站在窗前,眉眼艳丽笑容冰冷,约她看一场桃花。“不能赦免么?”
苏戚问,“都说廷尉是刀,哪有给刀定罪的……”说着说着,她满嘴苦涩。薛景寒见不得苏戚这副模样,便用手遮住她的眼睛,轻声道:“戚戚,我们不提他,好不好?”
苏戚便知道,没有转圜的余地了。秦柏舟罪不及下属。这是廷尉提出的唯一要求。他毫无怨怼地走进牢狱,等待处斩日期的来临。说来讽刺,他在廷尉狱审讯折磨过无数犯人,最后轮到自己。署内官吏哪里敢审他。给十万个胆子也不敢。不敢,而且不愿意。听闻秦柏舟顶下所有罪责,祝乐首先就炸了。这位勤恳认真的副官,常服都来不及换,骑着马直奔皇宫。理所当然没见着薛景寒。祝乐转而来到苏太仆府上。开口就找苏戚。苏戚刚回家,水还没喝一口,就见祝右监急匆匆走进落清园,红着眼睛求她救人。“现在朝政尽握丞相之手,他一言能定人生死。”
祝乐呼吸急促,声音也打颤,“苏公子,你跟他说说好话,成不?只有你说话,薛相才听。”
苏戚没立即回答,祝乐上前抓住她的手,扑通跪下了。“苏公子,秦大人这辈子不容易,他不想走到这一步的。你知道他心肠不坏,只是命不好……”祝乐大概想要抑制情绪,整张脸憋得特别狰狞,“姓沈的要他杀人,要他栽赃,他能抗旨么?你跟薛相说说,啊?”
苏戚当然知道秦柏舟并非主动行恶。可世事如此,各种各样的原因推搡着他走上死路。苏戚求过薛景寒了。就算是薛景寒,也不能完全决定秦柏舟的生死。祝乐眼见求告无望,塌着肩膀走回廷尉署。萧煜躺在屋顶晒太阳,怀里揣着个怀孕的白猫。见祝乐一脸失魂落魄,习惯性调笑:“怎么跟媳妇被人抢了似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柏舟是你相好呢。”
祝乐没心气搭理他,自顾自地抹眼泪。萧煜震惊了。冷面小阎王居然哭了,谁敢信?关键是,祝乐一哭,躲在各个旮旯角落里的家伙也扯着嗓子开始嚎。整个官署魔音贯耳,险些把萧煜送走。“我的个老天爷啊……”他抱住脑袋崩溃呻吟:“这阵仗太恶心了,简直要了我的亲命。”
萧煜最怕看人真情实感。他忍无可忍,放开白猫跳下来,喝止道:“别嚎了!我去,我去还不成吗?”
吼完,他气哼哼地去苏府拜访苏戚了。萧左监不打感情牌,一进落清园,不由分说推着苏戚进卧房,关上门来密谋。“来,商量下怎么捞人。”
萧煜言简意赅,“苏戚,你和我联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