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要从廷尉狱中救走秦柏舟,这事儿并不容易。一个不慎,署内官吏皆受牵连,到时候谁也洗不清自己。而这样的结果,绝不是秦柏舟想要看到的。他不算什么善人,亦无多少悲悯心肠,只是觉得没必要让所有人遭殃。况且廷尉恶名远扬,人们关注他,也只关注他。秦柏舟伏法,是大衍朝对百官的交待,对百姓的安抚。一定程度上,他代表着沈舒阳,是皇权倾轧世家高官的利刃,因此这件事披着浓烈的政权交替色彩,绝非单纯的刑事审判。以廷尉之死为契机,大衍的司法旧制将迎来新的变革,涉及刑律、官署审案决狱、职权变动等。所以,薛景寒无法轻易答应苏戚,赦免秦柏舟。祝乐以及其他一些署内官员,想着求见丞相,为秦柏舟说情。萧煜觉得他们简直蠢得可爱,除了办事利索兢兢业业,对朝堂局势毫不敏感。况且,求谁不好,求薛景寒?季远侯府上上下下,都死在廷尉吏卒刀下,当年的主行刑官,就是秦柏舟他爹啊。真当薛景寒光风霁月心怀宽广了?他现在不迁怒,是因为廷尉署换了一茬又一茬的人,跟当年扯不上关系。可你要几次三番堵到他面前,指不定生出什么变故呢。萧煜不惮以最坏的心思揣测丞相。在他眼里,薛景寒就是个睚眦必报冷血虚伪的混账,擅长以皮相惑人。如此看来,跟苏戚还挺配。萧煜心里跑脏话,面上笑嘻嘻,跟苏戚头碰头商议了一下午,临走时还虚情假意地拥抱对方。然后被苏戚很嫌弃地推开了。“走了走了,谁稀罕搭理你。”
萧煜擦了擦碰到苏戚的手,看她几眼,挑眉笑道,“说真的,我体会不来断袖的乐子。看你们几个玩得挺真情实意的,难不成打算一辈子这么混闹?”
苏戚懒得跟他解释:“萧左监若是感兴趣,不妨自己亲自找人试一试。”
萧煜打了个寒噤,抱肩惊叫道:“不不不,我喜欢女人,丰润且泼辣的那种,最好是生养过的寡妇!”
苏戚:“……”您这口味还挺独特的。萧煜要走,想了想,又忍不住嘴欠:“其实你也挺倒霉的,薛景寒是个疯子,柏舟也不干净。跟谁在一起都惨,还得拼命过心里那关。你救柏舟,不算坏事,但称不上好事,他那样的人,原本就得死,不是么?”
论迹不论心,秦柏舟有罪。“苏戚,你心太软了。”
萧煜说,“心软,而且想得多,所以总做许多矛盾事。”
苏戚摇头:“不,我只做想做之事。”
萧煜笑得眯起了眼睛,活似一只暗藏心思的狐狸。“若真是这样,你比原先的你聪明点儿。”
他摆了摆手,没看苏戚反应,离开苏府骑着白狮子慢慢在路上走。一场秋雨一场寒,天气越发冷了,明媚日光落在身上,只带来些微的暖意。他回忆起曾经的苏戚。京城的小霸王,跟穆念青齐名,整日偷鸡摸狗瞎捣蛋,也会醉酒后豪掷千金施舍穷人,抱着目盲的孤女纵声大哭。萧煜很少见到苏小纨绔,只在各种乱七八糟的传闻里听过这位爷的大名。后来秦柏舟收到情诗,他闲得长毛,自告奋勇替秦柏舟查苏戚底细,并特意见了对方一面。当时苏戚与柳三夜会的事闹得沸沸扬扬,姚常思退婚,苏戚去柳宅赔礼道歉。萧煜过去的时候,正好望见苏戚甩着鞭子抽自己,鲜血染透薄衫,脊背却挺得笔直。萧煜觉得很陌生。这不是苏戚的作风。苏戚犯了错,会找穆念青,找苏宏州,实在不行就推诿逃跑,断没有受人指摘自降颜面的勇气。身为太仆之子,他有天生的傲气任性,以及莫名其妙的自卑。总不会是这般模样。萧煜想,这不是苏戚,绝无可能是苏戚。之后的相遇,也佐证了他的看法。多有意思啊。萧煜笑,谁能料到这个苏戚能带给他如此多的乐趣呢?从血玉案到江泰郡,再到临华殿宫变。每一次,苏戚都是无可预估的变数,将事情推向意料之外的结局。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观赏到类似的热闹。萧煜热衷于此。他是游离于世外的旁观者,看众生爱恨嗔痴,浮沉挣扎。以此为乐,不知疲倦。……苏戚没太听懂萧煜的言下之意。什么“你比原先的你聪明”,约莫是不走心的夸奖。但她依旧不敢掉以轻心。穿越这件事,是她的秘密,只和薛景寒分享过。萧煜一句话,让她生出了防备,举止言行更加注意。改天去薛宅见薛景寒时,便顺口询问萧煜的身份。“你问萧氏?”
薛景寒在书房,闻言搁置公务,简单对她解释。“萧氏一族当年和圣祖一起打江山,功勋不可计量。开国以后,萧氏退隐山林,不再入世。但每隔数年,会派出能人异士为天子效力。这些人往往身怀技艺,要么武艺过人,要么通晓星象,总之会为天子鞠躬尽瘁,绝无二心。”
“萧煜其人,这些天我也查过。年少时被送进皇宫,因性情狡诈惯于伪装,成为沈舒阳监管廷尉的眼线。”
他语气停顿,“不过,萧煜这种人,实在是萧氏异类。”
苏戚心说可不是吗,别人都忠心耿耿侍奉皇帝,就萧煜敢把皇帝气得呕血,还见死不救。“总之,你没必要和他走太近。”
薛景寒嘱咐道,“萧煜行事不若常人,难免给你带来危险。”
苏戚不喜欢萧煜,自然不会特意接近。若不是为了秦柏舟,她连萧煜的脸都不想看见。见苏戚乖乖点头,薛景寒心头微动,教她坐到书桌上:“戚戚,你伤势如何了?”
“好很多。”
苏戚如实答道,“这两天在外行走,半个时辰也不觉得累。”
薛景寒下意识皱眉,“我看看。”
他解开苏戚腰带,宽了衣襟查看胸腹包扎的伤口。破损严重的皮肉均被细麻布包裹,肿胀处恢复不少。薛景寒手指抚过结疤的血痕,淡淡道:“我听说你这几日经常出门,暗中斥重金寻人。”
苏戚被摸得发痒想笑,闻言收了嘴角弧度:“寻什么人?我怎么不知道?”
“年纪二十六七岁的青壮年,要求骨相周正,肤色白皙。”
薛景寒一边说着,一边移动指尖,顺着肋骨向上移,“戚戚,你应该做得再隐秘些,否则避不开我的耳目。”
苏戚垂眸望着那只游离的手,“你猜得到我想做什么?”
“无非是寻找与廷尉身形相似之人,辅以易容术法,在廷尉狱偷天换日。”
薛景寒望着她,这个角度他脸庞微微上扬,却并不显得弱势。“我曾改换容颜以商贾身份露面,你想效仿此法,换掉牢狱里的秦柏舟,救他出去。可是,你大概不知道,易容之术乃奇淫巧技,擅长者寥寥无几,你时间不足,找不到能帮忙易容的能人。”
找不到吗?苏戚抬手,覆住他的手背:“阿暖,我没有寻找擅长易容之术的能人。”
薛景寒目露困惑。“我救秦柏舟,这事儿本来就不打算瞒着你。你不放过秦柏舟,其中道理我也明白。”
苏戚俯身亲吻他的眉眼。动作很轻,却让他刚刚积攒的郁气瞬间消散。“但是我知道,你有两全之策,能让秦柏舟活着,也能安抚官吏百姓。”
薛景寒侧开脸,躲避苏戚的亲昵,语气干巴巴的:“我没有两全之策。”
“好,没有就没有。”
苏戚弯起眼眸,似笑非笑地哄他,“那就听我的嘛。很简单的法子,我找来合适的替身,你的人帮他易容,然后我选好时间带他去廷尉狱,和秦柏舟互换身份。我保证,秦柏舟就此远离京城,隐姓埋名不被世人察觉……”薛景寒神情略显冷漠:“你就这么想救他?”
“想啊。”
苏戚直言不讳,“我要救他,而且一定会救。”
“他并不无辜。”
“没有人无辜。”
薛景寒沉默半晌,开口道:“不用去外面找替身,平白沾一手罪孽。我自会从牢里寻个合适的死囚,替换廷尉。”
如此,便是应下了。“你既然伤势未愈,就不要到处乱跑。好好呆在苏府,我得空了就去看你。”
薛景寒叹口气,揉了揉苏戚的后脑勺,“现在我也回宅子里了,平时去丞相府处理政务,想见你也方便。”
苏戚笑眯眯应声好。薛景寒望着她春意盈盈的凤眸,突然反应过来:“戚戚,你给我下套?你原本就不打算找什么替身……唔……”苏戚咬住他发凉而柔软的嘴唇,堵住了未竟的言语。两人许久没有如此亲近,薛景寒一时招架不住,呼吸变得紊乱起来。他下意识环住了苏戚的腰,一手扶着她裸露的肩膀,生怕撞到包扎的伤口。气氛逐渐暧昧起来。然后止于书架后的窸窣声。苏戚猛地推开薛景寒,冲过去按住躲藏的身影。“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