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场雪,无声无息地降临了。苏戚向下拉扯兜帽,顺着偏僻无人的道路离开廷尉署。萧煜事先调整了守卫的换班时间以及巡逻路线,她来得方便,走也容易。出去后,苏戚没有回家。她乘车前往薛宅,踩着地面薄薄的雪一路走进薛景寒的卧房。夜已经深了,丞相还没有睡。他披着外袍,屈膝坐于窗前榻上,摆了棋局与自己对弈。一盏油灯放置在窗边,光线昏黄温暖,照映着他平静美好的容颜。见苏戚推门进来,他抬眸道:“都办完了?”
苏戚点头,抖落披风的雪,将沾了气息的外袍和鞋履脱掉,走到薛景寒身边。“坐。”
薛景寒用手指敲击棋盘,示意苏戚坐到他对面去,“我们好久没下棋了。来一局罢。”
苏戚上榻,捞了个暖炉塞进怀里。薛景寒推来个玉色方口杯:“先喝口酒,暖暖身子。”
苏戚垂目望去,杯盏里盛放着琥珀色的晶莹液体。她抿了一口,淡淡的腊梅香瞬间弥漫开来。嘴里破损的伤处并未感到刺痛,只生出类似发麻的暖意。与其说是酒,不如称之为甜汤。这是薛景寒专为苏戚调配的酒。闻着香,喝了不伤身,而且不会醉。“苏府那边,我已经给太仆递过信了。”
薛景寒执起黑子,“戚戚,你累了,今晚在这里好好睡一觉。明天我去东市监刑,你不必去。”
明天是秦柏舟处斩的日子。苏戚嗯了一声,从罐子里拈起一枚白色棋石。啪嗒。玉石碰击棋盘。他们再没说话,安安静静于灯下对弈。窗棂映着婆娑的树影,逐渐密集的雪粒子砸在纱纸上,发出琐碎而喧嚷的叫喊声。瑞雪兆丰年。苏戚想,明年大概有个好收成。床笫间薛景寒异常沉默,只是仿佛郁积了极深重的情绪,动作毫无克制收敛。染着甘松冷香的被褥渗入哀怜的泪与汗渍,天际将明,累脱的苏戚蜷缩睡去。院子已落满厚厚的积雪。薛景寒替沉睡的她掖紧被角,披上鹤羽大氅走出家门。丞相府的侍卫接他前往刑场,而那里早已人满为患。每一只眼都盯着行刑台,每一张嘴都吞吐着滚烫热烈的气息。半个时辰后,在所有围观者的见证下,薛景寒下达了行刑的命令。面容苍白而沉默的廷尉跪在台上,被挥落的大刀斩下首级。秦柏舟似乎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醒来时,梦里所见的一切都已忘记。身体残存着深沉的疲惫感,抬个手指也费力气。他感觉到周围在摇晃。紧接着意识到,自己竟然躺在马车里,身下铺着厚厚的垫子。车轮吱呀吱呀地叫着,冷风钻进棉布帘子的缝隙里,带来些许新鲜潮湿的空气。秦柏舟没有动。他安静望着逼仄的车顶,不知此时是何时,不知此处为何地。恍惚间,记起夜里喝的那杯酒。苦涩,且药劲极强。苏戚走后,他便陷入昏迷。原来全是一场戏。那人的不忍与心虚,不过骗他决然喝下可疑的酒罢了。从此大梦一场,万般过往恍若隔世。外头车夫扬着鞭子,一声声驱使马儿向前。嗓音嘶哑难听,却有着掩饰不住的自在快活。“我问郎君去何方哪,郎君要北上。路重重,山重重,一去不复返……”“再问郎君去何方,郎君欲西行。风漫漫,道如血,愿做不归雁……”荒腔走板的调子,时不时飘进车厢里。秦柏舟听了很久,最终抬起手臂,挡住了自己的眼睛。此去千万里,再无归来日。——第六卷·不见河山完——苏戚回到苏府,在落清园窝了两天。第三天萧煜找上门来,抱了两只胖乎乎像雪团子的幼猫,说是小宝的崽子,已经足月。苏戚小心接过来,很新奇地揉揉捏捏。这两只小崽子完全继承了父母的优点,毛发蓬松软和,蓝眼睛,全身雪白,唯独爪子和尾巴尖儿蘸着墨色。神态像极了踏雪,憨头憨脑地往苏戚手里钻。啊,好暖好软好可爱。苏戚立刻就沦陷了。她抱着猫崽子,难得对萧煜展露笑颜:“你舍得送啊?”
萧煜的眼神儿自始至终黏在猫上,忧伤而惆怅地回答道:“我愿意吗?要不是柏舟曾经嘱咐我,把小宝的孩子给你送俩,你以为我会来?小宝多不容易啊!就生了三个!三个!”
苏戚这会儿心情好,笑嘻嘻客气道:“辛苦辛苦,还让萧左监特意跑一趟。”
“来也来了,今儿个闲得慌,苏戚,跟我出去喝一杯?”
萧煜提议道,“去松亭,他家新上了好菜。”
苏戚不喝酒,不过萧煜很大方:“我发了月俸,请你啊?”
太阳打西边儿出来,萧左监竟然要请客。苏戚颇为惊奇。她把猫崽子交给红萼,穿了斗篷骑马去松亭。萧煜要了个雅间,坐下来特别豪迈地吩咐店伙计:“上你们这儿的拿手菜,再温一壶酒来。”
苏戚忍不住调侃他:“怎么突然这么大方,要升官啦?”
“升个蹄子。”
萧煜从点心碟里拿了颗栗子,边剥皮边唠嗑,“再升就是廷尉正,你家那位肯让我当?”
还真不能。薛景寒不喜萧煜,也不觉得这人有担当大任的能耐。“官署忙得很,估计过两天就有人调任过来,填补柏舟的空缺。”
他动作潇洒地将栗子肉扔进嘴里,含糊说道,“我请你吃个饭,算是谢你出力救人。这事儿说难不难,但也不容易。”
一开始,萧煜找上苏戚,商议营救秦柏舟的办法。他在廷尉署供职,权力也大,想偷个人出来并不难。难就难在秦柏舟必须得死,救也白救。所以,萧煜提供了用替身换真人的法子,明里暗里要苏戚找薛景寒帮忙,以易容术弄个假廷尉。毕竟薛景寒常易容成商贾季阿暖的模样,手底下定然有擅长此等旁门左道的能人。说起来,萧煜能知道季阿暖的真身,还是秦柏舟的功劳呢。若不是秦柏舟细心查访,推敲出薛景寒的双重身份,恐怕他现在还蒙在鼓里。萧煜本来不想求助薛景寒。可是没有薛景寒的帮忙,秦柏舟无法顺利脱身。萧煜没有足够的时间在民间寻找懂易容术的人。况且,秦柏舟身份重要,仅仅找个替身代他死,并不能消除以后的隐患。薛景寒不是傻子,迟早会发觉事情不对,到时候秦柏舟就成了通缉要犯,整日不得安宁。萧煜不爱干半吊子活儿,既然要救人,就该救得完美,救得顺畅,利利索索灭绝后患。他需要薛景寒的帮助,以及薛景寒的默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