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种理由,能更合理地解释莫余卿当晚的举动。莫余卿一直对她很好。好到隐瞒她的性别秘密,对她的所有言辞深信不疑。好到时时主动拉着她玩,热情得难以招架。在薛景寒决定新帝人选时,莫余卿潜入薛宅,打断两人亲昵,满身是血地抬头微笑。小娘子,好久不见。看,即便身家性命都握在薛景寒手里,处于极端危险的境遇中,莫余卿还是选择先跟苏戚打招呼。太不合理。太过反常。她对她的好,显然已经超越了正常的交往思维,变成某种……表演。演给谁看?除了薛景寒,还能是谁?“戚戚。”
熟识的声音传来,打断了苏戚混乱且毫无根据的猜测。她扭头,发觉丞相的车辇就在身侧,薛景寒掀开竹帘,目光温和而略带疑惑地望过来。“在想什么事?方才杀戈唤你,你都没反应。”
苏戚张口:“我……”刚出声,大脑猛地一阵晕眩。在极其短暂的时间里,她眼前只见白茫茫的光,看不到薛景寒的脸,也感觉不到周围的嘈杂与温度。世界归于空白,继而重新展现。像宣纸晕染开色彩,耀眼的日光,林立的商铺,来来往往的行人,全都回到了视野里。她所爱的人依旧坐在车内,和刚才一模一样。薛景寒很耐心地等。见苏戚不再回话,便要她弯下腰来。“是不是哪里难受?”
他伸出手掌,贴在苏戚额头上,语气担忧。“天气太热了?进车里来罢,我正要回家,你与我一起。”
喀嚓,喀嚓。临街的茶肆顶楼,隔着半遮半掩的窗户,有女人紧盯着街面上举止亲密的爱侣。她一手环抱婴儿,将右手拇指塞进牙齿间,不断地,狠狠地咬下。喀嚓,喀嚓,喀嚓……指甲断裂,细碎的血沫溢满指缝。她似乎感觉不到疼痛,艳丽吊诡的容颜毫无变化,只在狭长冰冷的眼睛里溢出些许疯狂的神色。雅间里不时响起压抑的呻吟与喘息,伴随着桌椅激烈的晃动。腥臊的气息弥漫了整间屋子,但窗前伫立的女人不为所动,依旧重复着咬指甲的行为。很快,伴随着一声婉转欢愉的尖叫,屋内归于平静。有人懒洋洋地走过来,站到女人身侧,问道:“笑奴,外头有什么好看的?”
他的嗓音浸透了情事后的餍足,沙哑而低沉,能轻易让怀春少女心动神摇。笑奴张开染血的嘴唇,磕磕绊绊地回答:“看,他。”
身边的男人顺着她的目光向外望去,自然也看见了停留于街面的车辇。前后均有护卫,车内的人伸出一只手,正在抚摸骑马女子的脸颊。从车窗露出的半张脸,俊美清雅,不似凡人。雅间内的男子嗤笑一声。“笑奴,你喜欢他?”
“他,好看。”
笑奴搂紧怀里的婴儿,吐字艰涩,“很,温柔。”
“那可不是个温柔的主,你莫要被他的皮囊骗了去。让我数数,他杀过多少人呢……哎呀,数不清的,临华殿的血估计都还没洗干净。”
他虚虚环住笑奴,下巴搁在她肩膀上,“大衍的这些官啊,只知道斗来斗去自相残杀,心肠都是黑的。”
“不过……”他话锋一转,“笑奴如果真喜欢,就把他抢过来罢。”
笑奴下意识又开始啃指甲,牙齿深深陷进皮肉里,声音含糊不清:“有女人,他,身边有人。”
“是啊,我们来得不巧,他刚刚成亲。”
男人眯起眼睛,视线缓缓舔舐着苏戚的背影,“他娶的妻子,听说在京城名声不好。勾三搭四,男女不忌……”“毒妇,坏女人……”“对,是坏女人。所以笑奴不必顾忌,除掉她就好。这样你就没有阻碍了。”
他话音轻快而愉悦,带着隐隐笑意,“反正,那女人马上就要死啦。”
雅间的门被打开了。圆脸的中年男人挤进来,看着满屋混乱急得直跺脚:“哎哟,我的世子爷呀,刚来京城总该收敛着点儿,哪能白日宣淫……这也不是娼馆,让人知道了可怎么说!”
一边唠叨着,一边拖起桌上失神的裸女,把散落地面的衣裳塞到她怀里。窗前的男人直起身来,放开笑奴,回头冷笑道:“你叫我什么?嗯?”
“世子……”中年男子脱口而出,然后狠咬了下舌尖,“不,不是,魏煊……魏公子……”唤作魏煊的男人缓缓走过来,状似亲昵地拍拍对方涨红的圆脸。“又糊涂了,怎么喊我公子呢,多生分。唤我不昼就好。魏不昼。”
“不昼……”“哎。”
魏煊弯起略长的桃花眼,笑眯眯应道,“再放轻松些,莫紧张嘛。”
“——父亲。”
苏戚最终没拗过薛景寒,上车与他一起回薛宅。到家后,江寿随即登门,为苏戚切脉诊治。“我好着呢,何必劳动老人家。”
苏戚一只手搁在垫子上,跟薛景寒解释,“可能早上没吃多少,头有点晕,现在早就没事了。再说你也会看病,哪需要请江老爷子过来。”
薛景寒不听她辩驳:“戚戚,我容易关心则乱,还是让太医亲自看过比较稳妥。”
江寿笑着看这对新婚夫妻争执,白胡子一颤一颤的。“无妨,无妨,反正我闲着也没事,正好过来拜访薛相。”
薛景寒的身世不再是秘密,朝堂内外都知道他本名季夏。但薛景寒无意更改名籍,人们便也遵从习惯,依旧唤他薛相。只在一些极为重要的场合,薛景寒会使用本名。比如和苏戚的婚书。江寿诊脉结束,问了苏戚几句话,譬如平时睡眠如何,食饭多少,近期是否体力损耗过大。“近来睡得比以前少。但很精神。”
“一日三餐,与平时没有不同。”
“体力……”苏戚想说夜里的确吃不消,被薛景寒手疾眼快捂住了嘴。人前从不慌乱的丞相,难得地感到了困窘。江寿都活成人精了,哪能不晓得薛景寒的心思。他挥笔给苏戚写了个安神补血的调养方子,笑呵呵地告辞,出门时拉着薛景寒嘱咐要适度。见薛景寒不言语,江寿安慰道,“刚成亲,年轻人嘛,难免血气方刚。小老儿能理解。”
丞相绷着脸把人送走了。回来看见苏戚伏在案上闷声发笑,脸颊憋得泛红。薛景寒叹口气:“别笑了。”
“是你非要请太医来。”
苏戚眼睛笑出了湿意,扯住他的袖子勾手腕,“阿暖,我挺好的,这下你放心了罢?”
薛景寒俯身,优美的唇磨蹭着微红的眼尾,将那一点泪痕卷走。他没说出口的是,在街上遇见苏戚时,看着她瞬间恍惚的脸,心底涌现了无可抑制的不安。仿佛眼前之人即将消失于世间。过了几天,柳如茵来串门。薛景寒恰巧有事出去,苏戚便和柳三小姐在庭院里摆了案几,吃点心喝茶,顺便逗猫玩。苏戚发困,整个人懒得很,跟抽了骨头似的,坐没坐相。柳如茵笑她:“这才嫁人多久?就摆出个老婆子的模样来。小心薛相厌烦你。”
苏戚垂着眼睛嘟哝道:“春困秋乏夏打盹,睡会儿就好了。”
也不知怎么回事,她晚间睡眠越发变短,白天又觉得困倦。对着满案精致糕点,也全无胃口。大约是天气太热。柳如茵为了让她提起精神,聊到京城里新近发生的事。“魏家流落在外的小公子找回来了,你听说了么?”
“哪个魏家?”
“还能哪个魏家。老太爷是太祝令,魏常盛。膝下四子,最好的当了虎贲中郎将,次子也是个仆射。丢的这小公子,正是仆射魏茂的孩子魏不昼,当年昌宁节看花灯让人捉走了,才四岁……”柳如茵说魏不昼如何辛苦,辗转多年与亲人相遇,认祖归宗,发生了各种周折奇遇。苏戚一开始撑着眼皮听,后来便趴在案几上,不受控地陷入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