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边的声音逐渐拉远,最终归为寂静。听不见,也看不见。没有知觉,没有意识。像世界清零,一切都不复存在。苏戚……苏戚?熟悉的女音响起,“你睡着了么?”
苏戚猛然惊醒,整个身体不受控制地弹跳了下。她还坐在杏树下,头顶绿叶婆娑,面前是柳如茵娇媚明艳的面容。暖风徐徐吹拂而过,空气中漂浮着清雅的茶香。“不好意思,打了个盹儿。”
她揉揉太阳穴,“那魏不昼现在回家了?你接着说。”
柳如茵有些过意不去:“你若是困,就回屋歇息罢,不用陪着我死撑。”
苏戚道:“没事,现在不困了。”
柳如茵瞪她一眼,起身拉着她就往屋里去:“时候尚早,我身子也乏了,一起罢。”
这姑娘真不见外。也是关系好,苏戚犹豫一瞬,和柳如茵进了主屋旁边的偏房。这里是她偶尔休憩的地方,布置和落清园差不多。两人脱了鞋袜外衣挤到床上,帐子一放,枕着胳膊继续聊天。柳如茵私下里毫不扭捏,只穿着小衣躺在旁边,柔顺青丝顺着玉似的臂膀滑落下来,仿若一幅美人醉卧图。苏戚心脏不争气地快跳了几下,半是高兴半不适应。她还没和哪个女孩子同床共枕过呢。前世基本没朋友,所谓闺蜜间的留宿夜话,对苏戚来说简直遥不可及。所以被柳如茵拉着一起休息,她有点开心。即便自己现在毫无困意。说起来也怪,明明不久之前困得意识模糊,醒来后却耳目清明,精神得很。许是看出她不想睡,柳如茵又捡起话头来。“这个魏无昼,据说样貌出众,比穆家郎还俊朗些。我没见着人,听家里姐妹说的。”
苏戚愣了下,眼前闪过穆念青临别时的模样。立于高崖,击戟而歌。“年纪也差不多,二十三四,尚未婚娶。虽然现在没官职,在魏家肯定短不了吃穿。听说魏仆射待他极好,毕竟是正妻唯一的儿子,其他那些个庶子小姐比不得的。估计以后也会带挈着走官路。有些人家已经打算递帖子相看了,想结门亲事。不过我还听说……”柳如茵凑近来,神神秘秘道,“这魏不昼有点问题。”
太近了。近得苏戚无法回避视线。她盯着柳如茵胸前的山峦起伏,一时间忘却了其他想法:“什么问题?”
“这个人呀,沾了一身坏习气。似乎完全不在乎礼义廉耻,白天就往娼馆里钻,出门必带女人……而且性子狂妄得很,说话做事从不给人面子的。”
柳如茵转而笑道,“倒和你差不多,不对,你比不上他。”
苏戚问:“哪里比不上他?”
“人家不玩虚的,你呢,二两肉长错了地方……”柳如茵伸手去捏苏戚的胸,笑得可开心,“苏少爷是个中看不中用的假把式,当不成男人,做女子也缺斤少两,真的可怜……”苏戚连忙捂住衣襟,用手隔挡她的袭击:“这算什么可怜……”“你不可怜,你老盯着我作甚?”
柳如茵缠着她不依不饶,“眼睛都快长我身上了,羡慕么?羡慕就直说。”
苏戚断不会承认自己羡慕,于是被柳如茵挠腰窝的痒痒肉,不住声地讨饶。两人厮缠着打闹片刻,胡乱扯着锦被睡着了。中途红萼进来,瞧见床上毫无睡姿的两人,抿着嘴边笑边给她们盖好了被子。外头响起轻微的脚步声,婢女月霜在跟人说话,顾忌着屋里有人睡觉,嗓音压得很低。“大人回来了?”
对方嗯了一声,低声细语着什么。柳如茵浅眠,翻身醒了过来,迷迷瞪瞪道:“薛相回来了么?”
红萼点点头:“柳三小姐不必起身,再睡会儿罢。”
柳如茵心底对薛景寒有些不明不白的害怕,看天色不早,小心穿好衣裳整理鬓发。她在薛宅呆了太久,再耽误半个来时辰,岂不是要被留饭。且不说对着薛景寒用饭会不会紧张,家里头首先交代不过去。柳家管束严格,最近又对她颇多指责。想起父母妯娌的冷脸,柳如茵按住心口,逼迫自己冷静下来。她过得压抑,才来找苏戚玩闹,闹一闹心情好很多,可惜回家还得面对糟糕的现实。给苏戚留了张字笺,柳如茵便告辞离开。半路迎面遇上薛景寒,垂首行了个礼,小心翼翼唤道:“薛相。”
薛景寒已经得知柳如茵在家做客,淡淡点头,客气挽留几句。柳如茵哪敢真留,细声细语道谢解释,拎着裙角匆匆走人。直至跨出薛宅大门,她才长长出了口气。面对薛景寒很有压力。她知道这个人容貌出尘,惊才绝艳,京中多少女儿家倾慕向往,她亦不能免俗。但薛景寒身上有着浸淫官场多年的逼人气势,且性情冷漠得无法接近,光是接受他的打量,柳如茵就感觉脚底发软。不过,她对他的畏惧,似乎有着更深层的原因。是什么呢?柳如茵说不清楚。她的畏惧躲避几乎成了本能。如果碰不着薛景寒,一切还好,甚至能和苏戚玩笑调侃;真要两两见面,便会浑身寒毛直竖。柳如茵心神不宁地往外走,不料听见个带笑的嗓音。“这不是柳三姑娘?又见面了。”
她惊吓抬头,看到个噩梦般的男人,后头还跟着十几个乌衣吏卒。“萧……萧……”柳如茵张口结舌,喊不出完整的话来。“在下萧煜。”
萧煜补充道,态度很好地微笑着,“柳三姑娘上门会友?不知薛相是否在家?正巧,我有事寻他。”
萧煜原本要去丞相府办差,寻思着薛宅顺路,便过来打问打问,免得空跑一趟。柳如茵匆匆点头,急忙就要走。萧煜伸臂一拦:“哎,三姑娘急什么。”
柳如茵险些撞到他胳膊上,气得瞪大了眼睛:“你莫瞎喊!”
萧煜置若罔闻:“三姑娘的书落在我这里了,付过钱的东西,不要了么?”
书。这个词刺激到了柳如茵敏感的神经。“不要了,你扔掉它!”
她当然知道萧煜指哪本书。不就是书坊里买的,玉箫公所著的艳情话本么!当时被这厮捏着书笑话,还出言调戏。堂堂廷尉左监,最该严明执法的人,竟然活似登徒子,真教人恶心。恶心!柳如茵只敢在心里骂,脸色说不上好看,纯粹的敢怒不敢言。却不知她这副逞强的模样,在萧煜眼里如同瑟瑟发抖的鹌鹑。他眯着狭长的眼睛,慢悠悠调笑道:“好好的书,为何要扔?须知钱财一文不可浪费,半粒白米亦是百姓血汗。况且玉箫公写这书,可不是让人随便糟蹋的,你既然买了,就不能弃若敝履。”
柳如茵气急。谁要跟你探讨俭朴爱物?“说不要就是不要了,萧大人若觉得可惜,自己留着便罢。”
她憋不住愤慨,小声道,“谁要臭男人摸过的东西……”萧煜不解:“我臭么?”
他充满疑惑地嗅闻自己的衣领,“三姑娘莫要乱说啊,我喜洁,每日必定沐浴。”
柳如茵忍无可忍无需再忍,狠狠剜了他一眼:“臭,嘴臭,臭不可闻!身为廷尉左监不知礼义廉耻,满嘴的下流话,你当我柳家无人不成!走开,再拦着我,我,我就喊人了!”
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她推开了萧煜的手臂,慌里慌张跑了。自家马车就停在外墙根,青画缩在车后,见她过来,赶紧伸手把人扶上车。进到车厢里,柳如茵仍惊魂未定,恨不得掐青画两把:“你就看着!怎么不过来救我?”
青画扁着嘴要哭不哭的:“小姐别生气,我实在不敢去呀,他们都带着刀……”柳如茵哪能指望这胆小的婢女,车夫还是个大老爷们儿呢,不也缩着肩膀不出声?她难受又气愤,将帕子搅得皱皱巴巴的,眼圈儿都红了。“回家。赶紧回家!”
伴随着马车辚辚之声,萧煜莫名其妙地回过头来,问他身后的吏卒:“为何她骂我满嘴下流话?我哪句下流了?”
乌衣众:“……”您不下流,就是光天化日调戏良家女子来着。萧煜根本没意识到自己犯了什么错误,他骨子里没个正形,说话欠揍,逗柳如茵单纯觉着这姑娘是个有趣的小东西。敢买自己写的话本子,被人撞见还羞红脸。见他跟耗子见猫似的,于是忍不住要拦人唠两句。就唠两句而已。其实他还想问问柳如茵读玉箫公话本子的感想,那场面肯定很有意思。可惜人跑了。萧煜啧了一声:“你们在外边候着,我进去见薛相。”
他找薛景寒有正事。近来各地呈报的失踪案件骤然增多,当地官府查不到凶手,百姓惶惶不安。新任的廷尉大人派他跑腿,请薛景寒下放职权,拨调人员将此事彻查清楚。薛景寒正坐在床边看苏戚的睡颜。这几日苏戚夜里少眠,白日却时常发困,饭量也减少许多。厨子每天变着法儿做美味佳肴,仍然不能让她多动筷子。薛景寒试着听脉象,似乎像喜脉。仔细辨别又不大一样。他不敢下定论,打算过几天让江寿亲自诊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