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如茵进家门时,面容严厉的父亲坐在堂屋里和人说话。她悄悄瞥了一眼,依稀看见是个表情愁苦的瘦男人,眉眼有些熟悉,过会儿才记起这人的身份来。原是江泰郡安城县当差的表哥,姓黄,前几年做了县丞。安城穷苦,黄表哥时常回来探亲,说是思念至亲,实则诉苦蹭油水,从柳家讨好处。现在也一样。柳如茵踮着脚往自己院子走,耳朵里隐隐约约听他叹气。“连年不顺……大旱结束不久,流民久居成患,如今县里失踪案接连不断,若只有那些个闹事的流民失踪也罢……”“仅存的几家大户也丢了人,现在天天到县衙追问查案情况……好端端的,二十来岁的成年男子出门逛一圈,怎么就丢了呢?”
“……”她一时分神,脚尖踢到石子,发出好大动静。端着茶的父亲当即扭过头来,咚的一声将茶杯掷在桌角,厉声道:“又去哪里疯了?过来!”
柳如茵头皮一麻,捏紧手心低着头,慢慢地挪到他面前。“我去薛相府上,和薛夫人说说话。出门前跟娘打过招呼的。”
柳父冷笑:“她让你出去?尽瞎说!”
柳如茵咬着下唇不吱声了。母亲的确不允她出去,所以她趁着母亲午睡,跟屋里的婢女说了自己的去向。要是问起来,也好找理由。比如不愿打搅母亲休息,让身边人代为传话。如此一来,就算母亲醒来生气,左右骂几句就完事了。没想到会被父亲抓住。“我看你就是把我的话当耳旁风。”
柳父的眼神像刀子刮在柳如茵身上,“要你老实呆在屋子里做女红,跟几个婶子学怎么相夫教子,免得再嫁过去丢人,你呢?过几日丁家就来提亲,也让他们看你这不安分的样子?”
柳如茵下意识仰起头来,声音仿佛被掐住一般,尖锐且短促:“我不嫁丁焕!”
“由得你嫁不嫁?难不成下半辈子呆这里,我丢不起这人!”
柳父随手抄起茶杯,摔碎在柳如茵脚前。破碎的瓷片和滚烫的茶水四散飞溅,瞬间染湿了她的裙角。“滚回去!”
柳如茵强撑着倔强的表情,牙齿已然咬得咯咯响。她挺直脊背迈开脚步,又听见父亲在背后开口。“薛相那边不要断了往来。你跟薛夫人有交情是好事,注意分寸,别得罪了人。这些天就不要出门了,如果薛夫人问起来,自己晓得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不可以和苏戚告状。不能揭柳家的短处。不要蓄意破坏这桩亲事。她是被姚常思退婚的柳家女。险些嫁给杜衡,短暂风光了一段时间,再次被打落谷底。她厌恶高门世家的联姻与攀比,对清高的章安星一见倾心,不曾想自己深陷噩梦,惨烈逃离之后,成为贵女们眼中的笑话。然后她又要嫁人了。嫁给一个狗屁不是眠花宿柳的混账玩意儿。柳如茵不知自己怎么回的卧房。待她清醒过来,只见青画伏在腿上呜呜地哭。“小姐别伤心,丁公子虽然风流,家里却是没正妻的,你嫁过去没人敢欺负……”柳如茵哂笑一声:“傻丫头,正妻又如何呢?”
丁焕二十有五,已被酒色掏空了身子。屋子里养着四五个没名分的侍妾,外头不知还有多少女人。而且脾性暴戾,稍不如意便对人拳脚相加。柳父作主将她嫁给丁焕,是为了和丁焕的父亲攀交情。丁父刚刚升为治粟都尉,柳家想与之交好,苦于无门路,只能从这个败家子入手。丁焕恶名在外,好点儿的人家不愿意结亲,也就柳父甘心把女儿推到火坑里。反正她名声不算好,嫁过人,薛相曾经的荫庇早已失了效。没人看着护着,可不得物尽其用么。青画狠命揉着眼睛,哀声道:“小姐,我再找苏公子……薛夫人求求情,她肯定会帮你……”柳如茵怔怔道:“苏戚能护我一时,能护我一世么?”
青画急得话都说不利索:“不要,不要这么想,小姐,先把眼前的事儿解决了……”她摇摇头,毅然决然地推开青画:“你出去罢,我想睡了。”
扰人的哭声渐去渐远。柳如茵钻进被子里,缩成一团,将头颅狠狠压在腿间。在闷热窒息的黑暗里,悄无声息地掉了眼泪。京城死了个女人。这没什么稀奇的,盛世乱朝均会死人,天子脚下亦是如此。人们顶多议论几句,说这女人是游走在茶肆酒楼里的乐伎,弹得一手好琵琶,身段也不错。不知得罪了谁,被人用琵琶弦绞死在暗巷里,十根手指布满细细的割痕,想必死前拽着丝弦挣扎了很久。乐伎身份卑微,死便死了。官府查不到凶手,尸首交还家人,一张草席裹了埋在远郊乱葬岗。魏茂走在卵石铺就的曲径上,不时拿出手帕,擦拭额头冒出的热汗。日头太晒,他体胖,对这种天气几无招架之力。远远瞧见花亭里乘凉的魏煊,蒸红的圆脸带上几分急切。“不昼啊,你可让我好找……”他三步并作两步,来到花亭外,隔着雕栏说话,“出来怎么不带人,万一有个闪失可如何是好?”
魏煊懒洋洋靠着柱子,一双长腿随意搭在缠绕藤萝的栏杆上,略长的桃花眼似阖非阖。待魏茂说完,他指了指亭子角落:“喏,这不是有人嘛?”
魏茂抻着脖子往里看。亭子四周簇拥着繁盛的鲜花草木,藤萝与月季相互纠缠,肥硕的枝叶伸进亭内,挤占着狭小的空间。表情木然的女人坐在那堆枝叶藤蔓里,抱着泛黄的襁褓,活似刚化形的女妖。魏茂头疼:“我的意思是,得有个护卫或者小厮,方便伺候,护你周全。这位姑娘……”他斟酌半天,没找到合适的称呼,“她虽然是你的身边人,关键时候帮不上忙啊。”
魏煊掀开眼皮,慢吞吞地嗤笑道:“父亲误会了,笑奴可不算我的身边人。”
“那她是……”“莫要多问。”
魏煊不欲仔细解释,“话说回来,此处不是魏家宅子么?我自己的家,能有什么闪失?”
魏茂讷讷,只好提起别的事情来:“你杀人了?官府的人来家里问话,说是先前茶肆里被你拉去作陪的乐伎死了。我已经处理好了,以后……”魏煊打了个哈欠:“父亲慎言。”
原本想要劝诫的魏茂,不自觉地收紧了嘴巴。魏煊坐起身来,撑着雕栏俯视面前紧张冒汗的中年男人:“这人如何算我杀的呢?是父亲你说话不谨慎,明知有外人在场,还胡乱喊我……”他做了个口型,笑容恶意,“她听了不该听的话,只能去死。父亲,都是因为你啊,二八年华的女子香消玉殒。”
魏茂无言以对,只觉热汗自鬓边滚滚落下,钻进湿透的领口。“总、总之在京城小心些,莫要太张扬。现在许多人盯着魏家,盯着你。”
“生得招人,并非孩儿的过错。”
魏煊似乎很喜欢这种说话方式,拿捏着腔调回道,“父亲怕什么,栾陵的事,这里几乎没人知道。”
提到栾陵,魏茂浑身一僵。“我要办的事也很简单,简单到无聊的地步。既然特意来了京城,当然得好好玩一玩。事成之后,你魏茂便可坐拥万贯金银,日后封个侯爷也未可知。得了,忙去罢,天天跟在我身前打转,反倒容易让魏家人生疑。”
魏茂喏喏应承着,拔腿溜得挺快。魏煊望着那个滑稽的背影,意义不明地讽笑一声,叫道:“笑奴。”
花亭角落的女人挪了下脚,没起来。她抓挠着小腿,期期艾艾道:“阿煊,我,我腿麻。”
魏煊转而拉她起身,顺便帮着抚平衣裙褶皱。“坐了那么久,可不得腿麻么?现在饿不饿?”
“嗯。”
笑奴搂紧襁褓里的婴儿,面无表情地说:“饿了。要吃梅花饼。”
“梅花饼啊……”魏煊沉吟道,“那得出门买。”
笑奴道:“没关系,我在这里等。这里,好看。”
“不随我出去?也罢。”
魏煊拍拍她脑袋,“毕竟笑奴喜欢花嘛。我晚点儿给你带梅花饼。”
当天,苏戚被莫余卿传唤至临华殿。“女官的事,考虑得怎么样了?”
莫余卿问。苏戚如实回答:“尚未想好。”
莫余卿哦了一声:“不着急,慢慢挑。朕先替你在女学挂了名,过几日记得去应卯。秋试还有两个月,够你仔细考虑的。”
“谢陛下恩典。”
“正好你来了,帮朕做件事。”
莫余卿亲自斟茶,给苏戚推来杯盏,“朕要你去晚来馆,买个女人。”
苏戚闻言,眼中露出疑惑。买女人?“别乱想。”
莫余卿摆摆手,皱起眉头,“朕以前的一个面首,在封地的时候,跟个富家女私奔了。后来他变心,又把这相好哄骗着卖到了娼馆。兜兜转转进了京,如今落到晚来馆,今晚初次登台献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