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朝,便给莫余卿抛来许多骑虎难下的大麻烦,逼得这位闲着没事儿瞎作的皇帝重新扎进奏章山里,不眠不休日夜难安。至于晚来馆跟苏戚动手的那位男客,薛景寒也用不着大动干戈,查清是魏家新认回来的少爷,便让人包了几支活血化瘀的丹参送到魏仆射手里。说是内人奉命办差不意冲撞贵府魏公子,双方有些摩擦,此物聊表歉意,望魏公子早日康复。魏煊根本没受伤,仆射魏茂了解情况后,吓得立即备好厚礼去薛宅赔礼。然而扑了个空,回去后扯着闯祸的儿子责骂半宿,甚至动用了家法。这些消息,经由杀戈转述给薛景寒。据说魏茂亲自上阵,打折了两根棍子,惊动了吃斋礼佛的老夫人。“应当是真的。”
杀戈低声道,“老夫人特意请来医官为魏不昼诊治伤情,药方子请江太医核实过了。”
薛景寒颔首,示意杀戈退下。此时他正在苏府做客。出来谈话的功夫,苏戚已经找了过来,勾住他臂膀笑盈盈道:“二叔父要请教你酿酒的法子呢,还不速速随我回去。”
薛景寒收起眼底残留的冰冷,微笑着拍拍她的手,温声道:“好。”
今日苏府很热闹。苏宏州的二弟苏宏山携家带口来京探亲,远嫁的小妹也和夫婿回来了。苏家人丁兴旺,除了这两个弟妹,苏宏州上头还有个兄长,旁支的庶弟庶妹更是不少。但这家人常年散居于各郡县,鲜少有团聚的机会。远嫁的妹妹自不必说,苏宏州的兄弟都在外地任职,一个是平阳郡守,另一个在平王封地担任都尉。都忙得很,逢年过节难以脱身,平日里彼此全靠家信往来。也就是这次听闻苏戚成亲,告假来京长途跋涉,与久别的家人叙叙话。苏家人脾性相似,个个都是勤恳做事的主,不爱与人虚与委蛇。苏戚男扮女装这事儿他们原先也不知情,此番回来,拉着苏戚来回看了几圈,毫不掩饰脸上的感慨与好奇。苏戚呢,上辈子加这辈子,也没和这么多亲戚打过交道。光是叔父姑母侄女堂哥乱七八糟的称呼就把她绕晕了,全程抿着嘴唇笑,任人参观问话。庭院里摆了酒席,整整三大桌。苏宏州跟苏宏山坐在一起唠嗑,薛景寒当然得作陪。至于苏戚,早就被热情的姑母拉到身边嘘寒问暖。过得如何啦,夫婿是否体贴,有无难处尽管讲出来。要不说苏家人实诚呢,薛景寒还在这里,她说话全然不回避,俨然一副“如果这男人苛刻你,你就找姑母撑腰”的迫人气势。周围还挤着几个身量未足的小丫头,奶声奶气附和道:“给表姑撑腰!”
苏戚嘴角弯了又弯,酒没喝几杯,身体已然暖烘烘轻飘飘的。她抬眸朝薛景寒望去。平常权倾朝野的丞相大人,在这区区家宴上,反倒成了小辈。当然,也没人真敢在他面前拿大,呵呵笑着举杯敬酒,彼此之间游动着客气拘谨的气息。酒过三巡,什么客气什么拘谨,全被抛之脑后。苏戚眼看着苏宏山攀着薛景寒喝酒,两人从古籍字画聊到酿酒之法,苏郡守激动得红光满面,挥舞着厚实的手掌狠拍薛景寒的背:“怀夏真乃知音也!”
那力道,苏戚看着都疼。薛景寒被拍得脸颊微红,面上依旧保持着恰到好处的微笑:“叔父谬赞了,论及品析画意,怀夏只是略懂皮毛,如何比得上叔父眼光毒辣。”
全是瞎扯。苏宏山和太仆苏宏州一样,根本看不懂文墨意境,所谓高谈阔论纯属附庸风雅。苏戚忍着笑埋头扒饭,肩膀一抖一抖的。再抬起头来,就碰上薛景寒瞥过来的目光,像是责怪她偷看热闹。中途杀戈有事来报,薛景寒离席片刻。苏戚不知道他对魏煊做的事,把人找回来后,继续跟姑母闲聊,逗几个小姑娘玩。大概是遗传的缘故,苏家人相貌都不错。姑母带来的表侄女们,五官尚未长开,已经有了楚楚可怜的动人气质。她们乖乖围坐在苏戚身边,伸着软软的指头小声询问道。“表姑,可以给我夹这个白玉团子么?”
“莲子汤也想要……”“谢谢表姑。表姑亲亲。”
苏戚不算特别喜欢孩子,可面对这么几个懂事好看的小辈,她能拿出所有的耐心来。夹菜擦脸,全无怨言。然而这样的耐心,随着酒杯数次变空,逐渐消失殆尽。是的,苏戚喝醉了。家宴嘛,薛景寒允她喝酒。所以苏戚难得没有节制,一杯一杯地陪着姑母喝。醉了以后,她眯着眼睛看面前摆放的精致点心与美酒佳肴,手指捏着筷子,不动了。小丫头们没察觉她的变化,犹自发言:“表姑,帮我夹下那个桃花糯米圆子,我够不着呀。”
“表姑……”苏戚放下银筷,被酒液浸红的嘴唇一张一合:“不。”
她伸手虚虚一划,绕了一大圈。“这些都是我的。”
表侄女们:??表姑不要和小孩子抢食。“我喜欢的,就是我的。”
苏戚半点儿没有做长辈的自觉,“我的东西,谁也别想拿走。”
也怪薛景寒。为了让苏家人尽兴,他把薛宅的厨子带过来。饭菜精致丰盛不说,全符合苏戚的喜好。这会儿她醉了,就成了护食的幼稚鬼。——我做事全凭喜欢,喜欢的就是我的。醉酒苏戚的人生信条始终如一。可怜小丫头们没见过这么善变的女人,扁扁嘴要哭。苏姑母没闹明白怎么回事呢,身后掠过一阵凉风,薛景寒已经走到了苏戚旁边。“怎么了?”
他问。苏戚扭头,看见这个清冷不乏温柔的男人,当即摇晃着站起来,张开双臂扑进他怀里。“我的。”
她扬起下巴,冲薛景寒笑。湿润漆黑的凤眸里,盛着万千细碎的星光。当着满院苏家人的面,薛景寒不受控制地红了耳尖。“嗯,是你的。”
他扶住苏戚的腰,不自在地轻咳一声,对周围人致歉。“戚戚醉了,我送她去休息。”
短暂的静默过后,庭院里响起稀稀拉拉的应和声。“哦哦,去罢……”“也不早啦,孩子们都累了。”
“我们几个老弟兄再说说话……”等薛景寒扶着苏戚离开,苏宏山拿胳膊肘戳苏宏州,挤眉弄眼的:“哎,像不像你当年和玉娇……”玉娇是苏宏州的亡妻。此时被二弟提起来,苏宏州不再悲伤,怀着淡淡的惆怅感慨道:“我哪里有这些年轻人胆大。”
何止胆大,简直妄为。前几年就暗度陈仓,没羞没臊的,世俗礼法全都喂了狗。换个正经刻板的严父,早就棒打鸳鸯,或者把苏戚强嫁过去。唉。心累。得亏最终修成正果,老父亲心头一块大石才落了地。“我现在也没什么诉求。”
苏宏州说着,笑意流淌至眼尾细纹,“年纪大了,就想早些抱上孙儿……”儿孙满堂,人生圆满。快哉快哉。他与苏宏山碰杯,压不住满心期许与欢喜。苏戚回到落清园,喝了一碗解酒汤,还抱着薛景寒不撒手。嘴里咕咕哝哝的,说我喜欢你,我心悦你。你是我的。醉了的苏戚,比平时更有独占欲。薛景寒给她擦了脸,服侍她睡下。酒香顺着胃管满溢上来,喉舌皆浸在软绵绵的甜里,让人欢喜得词穷。他想他也醉了。醉得想要吞吃苏戚,从额头到足尖,连发丝都不放过。他爱极了她霸占自己的模样。他所求不过如此。即便苏戚的心,无法时时刻刻只存他一人。……几天后,昔日太学同窗邀苏戚去万梅湖观景。也没别人,就程易水和杨惠。外加一个天生断袖的顾荣。听说万梅湖再生异景,难得一见。反正天气好,苏戚便打马扬鞭,去京城远郊赴约。这一去,遇上了魏煊。魏家公子财大气粗,为了赏景,直接派人清场。程易水虽然官职在身,总比不得魏家有权有势,只好站在远处干瞪眼。见苏戚来,他眼前一亮。“来来,苏公子靠你了。”
程易水拉着她袖子,“今日我定要仗势欺人,压一压这魏不昼的气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