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戚登上楼梯口,沿着狭窄的过道向前走。左右两侧的房间如同一个个笼龛,晕红的灯火从纱纸渗出来,流了一地暧昧。她没追上姚常思,只听见了房门开合的声音。预估着可能的位置,苏戚走了几丈远,侧耳辨别房内男女混杂的呻吟喘息,一脚踹开紧闭的门板。待看清屋内的景象,她短暂愣怔。桌椅屏风全都错了位,古朴长剑斜倚在床沿。凌乱榻上跪伏着神情迷乱的陌生女子,一只结实有力的手臂按在她纤细的脖颈上,仿佛要将人生生捂死在被褥里。再往后看,则是精壮成熟的男性身躯,肤色略深,肌理优美,仿若俯首进食的猎豹。这是个很英俊的男人。天庭饱满,鼻梁挺直,长眉斜飞入鬓。生得一双多情桃花眼,眸光却冰冷幽深,好似沉入寒潭的星子。他并没有因苏戚的突然闯入而停止动作,只是更用力地扼住了女人的后颈,以不容抵抗的姿势肆意驰骋。细碎的汗水滚落下巴,顺着微微起伏的胸膛流下去,染湿了已然脏污的床榻。苏戚意识到自己走错屋子,告声失礼:“打扰了,对不住。”
她退后半步,想要转身离开,空气骤然冷凝!一声尖锐铮鸣,出鞘利剑擦过耳际,死死钉在门板上。随即袭来的疼痛感,让苏戚瞳孔收缩。什么温热的液体顺着耳垂流淌至颈间。腕间刀具悄无声息滑入掌心。她面对榻上男人,冷声道:“这位公子何意?”
对方好整以暇地披上外袍,腰间松垮垮系着带子,赤脚踩在地上。尚未完全纾解的女子挣扎着露出脸来,伸出纤弱的手去拉他的袖口:“魏公子……”魏煊眼底含笑,看也不看方才欢好的对象,拎起剑鞘猛地袭向苏戚。苏戚侧身躲避,哪知这剑鞘好似长了眼睛,瞬间扭转角度,朝着她的侧颈劈下去。蓬勃的杀意化作无形的利刃,试图撕扯掉脆弱的皮肤,顺带着将埋藏在血肉中的筋脉割成碎片。苏戚抬手格挡,弯刀接住落下的剑鞘。刃尖刮擦着坚硬凹凸的铁器,发出令人不适的哀鸣,继而断裂成两截。这柄短刀,并非先前秦柏舟所赠。衍西一行,削铁如泥的杀器已被萧陈等人搜走,如今所使刀具差的不是一星半点。下一刻,无法控制的晕眩感突然而至,攫夺了她的五感。视野变成白茫茫一片,耳朵里什么也听不到。这感觉极为漫长。但也仅仅发生在瞬息之间。剑鞘击中肩膀,压迫着她的身体向下跪去。苏戚恍惚以为肩骨碎裂。难以忍耐的痛楚扯回了她的感官,也让她的脸颊产生了细微的抽搐。现在她跪在地上,一手握着短刀,断刃抵着木质地板,另一只手紧攥成拳,试图让自己彻底清醒。“瞧瞧,怎么有假男人混进这里来?”
面前的男人语气戏谑,用冰冷的剑鞘抵住她的下巴,逼迫她仰起头来。“这张脸倒像哪里见过,莫非与我有旧,特意来抓奸?”
他随口说着轻佻的话语,“不该啊,我可不喜欢这种前后不分的身子。”
苏戚竭力平复着呼吸。她的力气被抽空大半,背部渗出了涔涔的汗。在模糊暧昧的灯火中,男人以一种奇异而厌弃的神色打量着她,像是欣赏什么猎奇的怪物。浓厚的雄性气息扑面而来,让人很不舒服。苏戚道:“我与公子并不相识。”
然后她得到了一声嗤笑。“就算我失礼在先,打搅了公子的好事,也不必如此报复吧?”
她感受着四肢流动的力量,暗自握紧刀柄。“报复?”
魏煊摇头,俯下身来靠近苏戚的脸,吐息暧昧,“这不叫报复。是你太弱,捱不住一击。我原本只想拦住你讲讲道理。”
苏戚张嘴,又用力闭紧嘴唇。她没必要解释身体的意外症状,这个人的确武功深厚,在殷晋之上。即便他们交手仅仅一瞬。“现在告诉我,你闯进来所为何事?”
苏戚:“走错了。”
魏煊显然没信:“真巧。”
“的确是巧合。”
苏戚突然暴起,挥手朝他身前一划。在对方后退的刹那,她拧身拔掉门框上的长剑,逃离此处。魏煊并没有追。他低头看了看断裂的束带,不满地啧了一声。“真是个毫无廉耻的女人。”
苏戚跑了十来步,察觉背后无人,便放缓了速度。她循着声音,再次撞开一间屋子,果不其然找到了衣衫不整的姚常思。彼时,姚常思缩在椅子里,犹自和身边人拉拉扯扯。见苏戚进来,他眼睛一亮,急急唤道:“苏戚!”
话语刚出口,似乎意识到什么,又狠狠咬紧牙关。苏戚拨开那几个姑娘,一把拽住姚常思的手:“跟我走。”
姚常思先前慌张,这会儿倔劲儿反而上来了,死活扒拉着椅背不肯挪脚。“你来做什么?谁要你管!”
他不自觉红了眼睛,“苏戚,你凭什么管我?我喝花酒玩女人,与你何干?”
苏戚现在心情不算好,闻言冷冷道:“哦?那你随意。”
她松开手就走。姚常思胸口剧烈起伏几下,还是跟上苏戚,追着她嚷叫。“你到晚来馆找我?你担心我?”
“不是,我来给人赎身。”
“哦……”他的声音低了下去,继而重归高亢,“给谁赎身?你看上谁了?苏戚,你是不是在男人堆里混久了,脑子糊涂?”
苏戚耳朵里嗡嗡响,皱眉道:“别吵,再吵我把你扔回屋子里。”
他们经过魏煊的房间。门大敞着,里面已经没有客人。苏戚视线扫过,不着痕迹地收回。这时她尚不知晓魏煊身份,只当是一场意外的交锋,既然对方没有闹事追究的意愿,她也省心。下楼离开晚来馆,莫余卿要的人已经换了一身衣裳,安静抱琴立于门外。苏戚想起来,这姑娘花名月昭。“公子。”
月昭弯腰行礼,体态袅袅。“谢公子为奴家赎身。”
姚常思很挑剔地审视着她,心想这人长相还不如柳三呢,怎么就得了苏戚的青眼。接着又意识到,无论苏戚如何,与他已经没有关系了。“不必言谢。”
苏戚神情淡淡,“有人托我救你,现在事情已成,你去留随意。”
月昭脸色变得僵硬,强笑道:“请公子代奴家转达谢意。大恩大德,此生难报。”
苏戚从怀里摸出碎散银两,递过去:“只剩了这些,聊表心意。姑娘今后珍重。”
月昭连连摆手:“花妈妈已经给过了,赎身钱太多,余下的都交给了奴家……”晚来馆的鸨母不敢贪苏戚的便宜。多付的金珠子,全塞到月昭手里,权当讨好苏戚。苏戚笑了下,依旧把银两给了月昭,取了坐骑回薛宅。姚常思望着她的背影,面色阴晴不定,许久,狠狠骂了声脏话。……薛宅内,薛景寒已经沐浴过,在卧房灯下看书,眉眼沉静淡然。苏戚披着夜色走进来,搂住他的脖子,嬉笑道:“阿暖,我回来啦。”
薛景寒嗯了一声,嗅到苏戚身上沾染的脂粉味,未免蹙眉:“味道太重,先去洗洗罢。我已教人备好热水。”
苏戚胡乱蹭了蹭他的脖颈,笑着跑了。丞相大人越发心性平和,换做早些年,定会亲自将她压进水里,直至再也寻不出半点儿怪味儿,才肯作罢。洗完澡,苏戚照旧披着湿哒哒的长发走过来,坐到薛景寒怀里。薛景寒无奈,放下手里的书,取来帕子替她擦拭发丝。“莫余卿交托你的事情办妥了?”
“妥了。”
苏戚眯起眼睛享受丞相的伺候,“挺容易的。在晚来馆遇上了姚常思,所以耽搁了一小会儿。”
薛景寒注意到她左耳的割伤,指腹轻轻抚过:“这伤又是怎么回事?”
苏戚想了想,把寻找姚常思结果走错房间的事儿简单解释一番。末了,她不甚在意地开玩笑:“早知道就不管姚小公子了,害我白白吃了亏,还捞不着好。也不明白这人怎么跟杨惠跑到晚来馆喝酒,险些被人活吃了。”
薛景寒道:“明日早朝前,我与姚大人说明情况。”
苏戚想说要不别了吧,姚承海知道这事儿,回去指不定得怎么收拾姚常思呢。转而一想,让他吃个教训也好。“以后莫余卿再吩咐你做事,若不合适,不答应也罢。”
薛景寒擦完她的头发,把人抱到床上,“她不会因此责罚于你。戚戚,你是我的妻,她知道轻重。”
苏戚脱了木屐,脚丫子很不老实地动来动去,踩薛景寒的衣袍:“她平时对我挺好的,今天反正闲着,帮个忙没所谓,你不生气就好。”
薛景寒唇边泛起笑意:“这点事,我信你有分寸。”
苏戚颇感欣慰。“不过,此等腌臜地界,以后还是不要去的好。”
他突然闷哼一声,抓住她乱动的脚,“戚戚,别闹。”
知晓自己碰到了不该碰的地方,苏戚足尖微微蜷起。她试图继续谈论正经话题:“若我违背圣意,莫余卿也不怪罪?因为顾忌你?”
薛景寒俯身亲吻她受伤的耳朵,声音低沉模糊:“是为顾忌,也为示好……”毕竟大衍江山多半握在丞相手中,莫余卿只是半个傀儡。如此说来,比起苏戚的猜测,事实似乎更简单些。但她还想问个仔细。当初莫余卿随丰南王来京面圣,与她结识。那时候,莫余卿已经知晓薛景寒的野心了么?怎么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