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荆打不赢魏煊。他大腿被捅了个对穿,握剑的右手腕也几乎断折。因为无心恋战,断荆硬生生用手臂挡住了落下的剑刃。下一刻,朝岸边奔去,纵身跃入渐趋平静的湖水中。要快。再快些!他沉入湖底,焦急地搜寻着苏戚的身影。可怕的绝望如冰凉水草,一点点缠紧了心脏。寻常人溺水时会挣扎呼救,但苏戚始终没有做出任何反应。即是说,她根本没有自救的力气。也许她现在已经……不,不能想下去。断荆在翻搅得浑浊的湖水里睁大了眼睛,强迫自己静下心来。水面投射下来的光线斑斓而诡谲,在无数破碎扭曲的光影里,他终于寻见一抹黯淡的青灰。苏戚安静漂浮在湖水之中。她闭着眼,身形舒展,轻薄的衣衫随着水流缓缓飘动。断荆看得目眦尽裂。他奋力游过去,揽住苏戚往水面蹬。胸腔几乎要爆炸,但比身体更难受的,是昏聩混乱的大脑。是不是出事了。是不是已经无法挽回。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他将人拖上岸,扑通跪在旁边,颤抖着手指去试苏戚的鼻息。没有。脉搏……也没有。“夫人,失礼了……”他声音嘶哑,附耳在苏戚心口,听不到任何跳动。有那么一瞬间,断荆觉得自己的心脏也死去了。“夫人……”他佝偻着背,双目已然猩红。“我做了些什么……”明明就在苏戚身边,连她的性命都护不住。他辜负了大人的期望,就该拿命抵罪。心念一动,断荆右手成爪,挖向自己心口!“住手!”
比声音更快的东西迎面飞来,砸中他的正脸。是个铜制酒壶。落地后滚了几圈,掉进湖水里。程易水收回手,惊魂未定地跑过来,边跑边喊:“这位兄台莫要冲动!顾荣已经驾马去寻薛相了,大夫也会来!先让我看看怎么个情况……”薛相。大夫。这些字眼钻进断荆浑浊的神智里,逼迫着他渐渐清醒。是啊,苏戚还躺在这里。他怎么能撒手不管。断荆转着眼珠子,环视四周。魏家的人早已撤离。始作俑者也失去了踪影。程易水气喘吁吁来到苏戚面前,搭脉测呼吸。断荆摇头:“没用的,我都试过了。”
程易水不信邪,扶起苏戚,让她的腹部抵在膝盖上,用力拍打脊背。杨惠酒醒了大半,跟着跪坐在旁,嘴里不停念叨着:“我小时候落水,把肚子里的水吐出去就好了,快吐啊……”然而苏戚始终没有任何反应。她的身体冰冷柔软,眼眸紧紧闭合,仿佛沉入了最深的睡眠。断荆想起陌生女子刺入苏戚后颈的针,怕是有毒,急忙凑过去查看,却瞧不出任何中毒的表皮症状。他不是大夫,亦不如杀戈熟知药理,没法做出更准确的判断。程易水手里动作逐渐慢下来,咬着牙骂道:“杀千刀的魏家人!好端端的发什么疯,把人害了就跑,能跑到哪里去?”
骂着骂着,嗓音也哑了。程易水捞起苏戚,背了一段路,来到拴马的树下。他行事向来狂放,不顾忌什么男女大防,打算抱着苏戚骑马回城就医。断荆反应过来拦了一下,低声道:“我来罢。”
和程易水不同,他现在心如死灰,只想着尽最后一份力,带苏戚去见薛景寒。外人不该碰她,大人会难过。至于自己,已经是将死之人了。断荆跨上坐骑,带着苏戚奔向城门口。这段路漫长得几无终点,每向前一寸都像是在身上凌迟一刀。直至遇上匆忙赶来的薛景寒,他从头到脚鲜血淋漓。“……大人。”
他将苏戚交过去,双腿险些站不稳。对上薛景寒积满冰雪的眼眸,便觉得胸口破了个洞,满身的骨架发出疼痛的尖鸣。薛景寒没理会断荆,把苏戚抱进车里。出来的太急,只带了几个丞相府的医官,待见到苏戚这番毫无生机的模样,薛景寒又不想让医官诊治了。车辇飞驰。他剥掉苏戚身上湿淋淋的衣衫,一寸寸的检查,一次次的诊断。不同于其他人的慌乱无措,他此刻平静得出奇。“没事的。”
他对苏戚说话,“我们先回家,让江太医替你看看。前几天他不是说,你好着呢,多加调养即可。”
江寿来过薛宅好几次,为着苏戚困倦易睡的毛病。每次开的滋补药方,薛景寒都严格执行,哄着苏戚喝。他的妻子该健健康康的,一点儿毛病也不能有。“你先睡会儿,不是总困么?睡够了就好。”
薛景寒脱了外袍,将苏戚包裹住,双臂用力拥她入怀。“……没事的。”
回到薛宅后,江寿已经到了。老爷子也挺着急,不知究竟发生何事,见薛景寒抱着苏戚走进卧房,心里头咯噔一声。薛景寒把苏戚放进被窝里,守在床边示意江寿过来。“戚戚落水了。”
他声音轻柔,生怕惊扰沉睡之人,“你看看怎么治。”
江寿搭脉片刻,唇齿发抖呼吸急促,汗水顺着额角往下落。怎么治?人已经没气儿了。“夫人……脉象全无……”就这么几个字,耗尽了江寿的勇气。面色颓唐的老人瘫软在地,止不住地呜咽出声。薛景寒却不见惊怒悲伤,冷淡有礼地颔首道:“辛苦江太医。你先回去罢,休要声张,免得外人胡乱猜测担心。”
江寿勉强平复情绪,惊疑不定地望着薛景寒。眉眼清冷的青年用手指梳理着苏戚散乱的湿发,动作亲昵自然。这画面很美,美得让人骨缝生寒。“江太医?”
薛景寒露出微微困惑的神色,轻声唤他。江寿收回纷乱的思绪,躬身行礼仓皇告退。出门时顾不得看路,撞到个坚硬身躯,险些栽倒。定睛一看,竟是断荆跪在门外,身前横放着出鞘的利剑。江寿注意到断荆大腿上汩汩流血的伤口,实在忍不住出声:“小老儿替你包扎下罢?失血过多要出事。”
断荆置若罔闻。江寿欲言又止,摇摇头叹着气走了。薛相的死士,轮不到他来管。更何况里头那位大人,怎么瞧怎么魔怔。许是哀莫大于心死,一时间举止乖张。等缓过神来,哭一场就好了。想到伤心处,江寿又湿了眼睛。他挺喜欢苏家这孩子,近几年和苏宏州也常常打交道,两家关系很好。哪知天有不测风云,竟让白发人送黑发人。江寿并不知道苏戚落水的原因。此时卫尉卿柳暗奉薛相命令,已将魏家团团围住,羁押所有嫌犯。魏宅内鸡飞狗跳,哀哭连连。没人清楚发生何事,年迈的老夫人敲着拐杖骂柳暗:“尔等为何擅闯家宅?有无皇命,有无逮书?”
任凭她怎么质问,柳暗依旧该抓的抓,该审的审。只是,魏不昼不见了。连同二房家眷,一并消失。柳暗问清情况,派人给薛相送信。彼时薛景寒正在替苏戚擦拭头发,杀戈敲了门,站在外间禀告道。“仆射魏茂及其妻妾幼子,早晨出城踏青游玩未归。魏不昼和抱着婴孩的女人没有回城。”
很显然,这些人都跑了。“已向各驿馆关卡递送密信,阻拦要犯。”
杀戈问,“大人,需要我带人追捕么?”
薛景寒沉吟道:“吩咐下去,先查清楚他们往哪里走。你去趟丞相府,把那个道士带过来。”
申元在丞相府西北角的荒园里住了好几年。当初薛景寒把他关进来,再没过问。他白天蹲在杂草堆里发呆,晚上缩进简陋破旧的废屋子里发抖,隔了大半年才从薛景寒的阴影中走出来。总归哪里也去不了,申元撸起袖子决定振作。他低声下气跟守卫讨来黄纸朱砂,倒腾着自己的法器物件,专心致志参悟道法。闲来无事时,就把吃剩的果核埋进地里,翻土浇水。后来又搞到菜籽,开垦了一小块田地。杀戈踏进荒园时,首先看见一片旺盛喜庆的豆角与黄瓜,长着毛刺的小黄花在风中摇曳。杀戈:“……”他可能走错了地方。申元听见动静,咬着黄瓜推门出来,和杀戈打了个照面,差点儿噎个半死。夭寿哦,今天大凶。然后他就被拖到薛宅来了。进卧房,见薛相,床上躺个生死不知的苏戚。这场面真熟悉啊呵呵。申元对着薛景寒平静如鬼魅的脸,笑得比哭还难看。“苏姑娘又怎么了?”
薛景寒没计较他的无礼,也不纠正错误的称谓:“戚戚落水不醒,寻常大夫不顶用,你来瞧瞧,她是不是被什么魇住了。”
申元咽了口唾沫,手脚并用爬到床前,翻开苏戚眼皮,又要摸她的心口。理所当然被拦住。薛景寒捏住他的鸡爪手,往旁边一扔,捡起绢帕擦拭苏戚的眼眶。“道长可看出了什么?”
他淡淡发问。申元讪讪笑道:“这病,寻常大夫的确看不了。”
“哦?”
薛景寒动作一滞,总算正眼看过来。申元继续说:“苏姑娘并非溺毙,她的症状和上次一样,是离魂之症。但……”他怔了怔,剩下的话讲不出来了。因为他清楚看到,薛景寒平静的神色出现了裂痕,满是死寂的眼眸泛动涟漪。像茫茫黑夜燃起星光。末路之人重新寻见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