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很庆幸,能与苏娘子相识相交。”
莫余卿屈伸五指,将绢布攥紧在手心。夜深了,殿内的灯火摇摇欲坠,衬得她五官明灭诡谲。“朕真心希望,她能痊愈安康。”
……萧煜临走时,抱着大白猫啃了好几口,又为廷尉署的小猫崽子喂肉梳毛。他像往常一样,吊儿郎当地出门,只是回头多看了一眼。官署的大门威严森然,笼着浓重的杀气。廷尉,无时无刻,不为帝王之刃。如今丞相分权,接管刑狱诸事,这廷尉署倒显得越发热闹了。萧煜勾唇。沈舒阳在位期间,生性多疑,无法全然信任秦柏舟及其属官。所以将他安置进廷尉署,作为秦柏舟的副手,行监察之实。有了这个身份,萧煜为沈舒阳做事也方便。有些脏活儿,沈舒阳不敢交给秦柏舟,干脆都塞到了他手里。萧煜对此毫无压力。他天生爱凑热闹,并且喜欢把池子搅得更浑,欣赏所有人汲汲营营的丑态。薛景寒二心事君,他早就知道。丞相和太尉明争暗斗,绝非权臣争宠这么简单,可沈舒阳刚愎自用看不明白。萧煜乐得作壁上观。他看着薛景寒一步步侵吞大衍,将阻碍前路的朝臣权贵送进廷尉狱。看着薛景寒来江泰郡救治水患,放任天罚流言在民间蔓延。再到后来,秦柏舟怀疑薛景寒和季阿暖的身份,私下里寻踪觅迹,挖出了季远侯府的秘密。萧煜便也了悟,这君臣之间势必要做个了断,没人能破薛景寒的死局。大衍迟早要变天。萧煜不傻。他是沈舒阳的人,如果不早点儿谋生路,就会被薛景寒一并清算。他推论局势,揣摩丞相意图,选定莫余卿当自己的同谋。更准确点儿说,莫余卿是他的棋子,是他扔进死局的碎石头,能激起多大的浪,全凭莫余卿自己本事。他呢,只需要卖些消息,撺掇莫余卿亲近苏戚,对薛景寒示好,博一线生机。至于乌山地动,莫余卿解决疫病维护百姓,算她聪明有能耐。追着谋反的丰南王,潜进京城对薛景寒毛遂自荐,这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做法,拙劣且危险,但挺有意思。萧煜就喜欢莫余卿这种肯拼命的野心。一开始,他拿萧家的兵器图给莫余卿看,只为表现自己“愿意辅佐君主”的诚心。也让莫余卿知道,只要能顺利即位,他萧煜能帮她走得更远,站得更高。他给莫余卿抛了鱼饵,但并不全然期待这姑娘的作为。女子当政何其艰难?京城风起云涌,萧煜另有准备。比如偷换秦柏舟藏匿的卷宗,在宫变发生时,亲自拿出来给百官看,还添了许多自己才知晓的罪证,为薛景寒做顺水人情。再比如当众抛弃沈舒阳,让所有人知道,他本就不忠于昏庸的帝王。当然这些做法并不能完全解除自己的危机。是秦柏舟一人顶罪,要薛景寒放过廷尉众,而薛景寒也懒怠对其他人动手,才求得一份平安无事罢了。后来的事,顺利得匪夷所思,超乎预料。莫余卿登基,薛景寒揽政,律法和官制均已革新,大衍很快恢复得欣欣向荣。他还是廷尉监,过着最闲适的日子,偶尔给莫余卿送几张破图,勾得她蠢蠢欲动。莫余卿不甘于做薛景寒的傀儡。这很好,不枉费他付出的心力。如果天下太平,人人安居乐业,他得多无聊啊。乏味与枯燥,本就不该是人世的模样。“栾陵……”萧煜骑着白狮子,进入万鼓巷,轻轻笑出了声。“丞相要去栾陵,这可真有意思。”
灼日当空,照不进阴暗僻静的巷道。他百无聊赖地盯着墙角的斑点污渍,想到殷晋曾死在这里,深觉此处是杀人越货的最佳场所。和柳如茵约定的时间就要过了。萧煜不耐烦等,调转马头打算离开。迎面奔来个脏兮兮的粗使丫鬟,险些撞上马蹄,得亏他及时刹住。“三姑娘?”
他诧异打量着面前狼狈的柳如茵,视线从沾染锅灰泥土的脸蛋转到她磕破口子的膝盖上,“你这是跟人打架了?”
柳如茵没喘匀,眼睛红红的,低声解释道:“我来得急,路上绊了一跤。”
她也知道自己这样子不好看,又邋遢又臭。明日大婚,家里看得紧。她让青画扮成自己,然后换了最不起眼的衣裳,装成是院子里洗衣的丫鬟,几经波折才逃出家门。中途遇上家里的仆役,她怕暴露,抱着一篓脏衣服死活埋着头不吭声,还被人摸了两把占便宜。“我来了。”
柳如茵忍住鼻腔的酸意,想让自己显得有气势些,“你说过,要带我走的。”
马背上的男人弯起狭长的眼眸,笑着向她伸出手来。“上来罢,三姑娘。”
萧煜没给柳如茵准备坐骑。如今的情况,也容不得她挑挑拣拣,摆架子矜持。柳如茵暗自咬紧牙槽,哆哆嗦嗦将自己的手放在萧煜掌心里。下一刻她被捞上马背,身体向后仰倒,撞进萧煜的胸膛。柳如茵吃了一吓,赶紧抓住马鞍,小心翼翼地往前缩。萧煜意义不明地笑了两声,便甩动鞭子驾马疾驰。柳如茵几乎要被颠下马背,尖叫着靠在他怀里,再也不敢远离半分。路边的风景急速倒退,她看不清任何东西,口鼻灌满了暖风,只能大声喘气,像一条干涸的鱼张着腮拼命呼吸。小半个时辰后,萧煜来到一处僻静庄子,翻身下马。“自己能下来么?”
他问。柳如茵缓过神来,试图攀着马鞍往下滑。她踩不着镫子,脚尖探了半天,一狠心,干脆松手跳下去。身体落进个坚实温暖的怀抱,坏心眼的萧煜环着她肩膀笑。“急什么,你不怕崴了脚?”
柳如茵面皮涨红,咬着嘴唇道:“要你管!”
她探出头来,望见庄园门前悬挂的木匾,“落霞”二字笔法简朴有力,自得意趣。落霞庄?这地方她听过,好像是云华锦东家的私庄。东家姓季,季什么来着?冰冷低沉的嗓音突兀响起,打断了她的思绪。“你没说要带外人来。”
柳如茵循声望去,这才注意到,旁边停着两架车马,护卫若干。面容冷峻的陌生男子倚在车厢前,神色漠然地打量着她。几乎是瞬间,她脊背生出密密麻麻的鸡皮栗子。萧煜握紧柳如茵瑟缩的肩头,笑嘻嘻说道:“有什么关系,三姑娘要逃婚,可不得顺手帮一把?你别嫌麻烦,要是不带她,让苏戚知道了,肯定得跟你闹。”
为什么会提到苏戚?柳如茵不明白。“季先生可不能见死不救啊。”
萧煜根本不惧怕对方的冷脸,自顾自说道,“柳家明儿就要把三姑娘嫁给丁焕了,苏戚舍得让她跳火坑?再说了,这一路上没个叽叽喳喳的女人,要我天天对着你们,能疯。”
季先生。苏戚。电光火石间,柳如茵想起了陌生男人的身份。季阿暖,落霞庄的主人,云华锦东家,苏戚的……旧情人。新皇登基后,苏戚恢复女身,与薛景寒共结连理。以前那些风流传闻,在丞相的压制下,无人再敢当众提起。这位季姓商贾和苏戚的韵事,更是京城内外的禁忌。有人认为,苏家女与薛相早有情愫,为防止卞文修阻挠暗害,才协同季阿暖假扮露水鸳鸯。薛相并非委曲求全之人,不可能真的放任苏戚与其他男子暧昧往来。也有人认为,苏戚生性如此,薛景寒爱之深切,且法不溯往,只能原谅她。不管怎么想,都只是悄摸摸私下里的揣测,傻子疯子才会拿出来议论。如今柳如茵听他们对话,脑子都快不够使。薛景寒懒得听萧煜瞎扯淡:“随你,别惹麻烦就行。”
他转身进车厢,布帘翻动之际,柳如茵隐约窥见苏戚的睡颜。仿佛一记闷棍敲下来,她张口结舌,脑袋彻底搅成乱麻。“苏……”柳如茵不受控制地朝马车走,被萧煜捏住了发髻。头皮拉扯得极痛,她咬牙道:“放开我!苏戚在里面……”为什么苏戚会和季阿暖在一起?看那个模样,莫非被人用了迷药?柳如茵急得要死,短短数息之内,脑补了一场强取豪夺的爱恨情仇,只当季阿暖要掳走苏戚远走高飞。她摆脱不了萧煜的桎梏,几乎要哭出来。“你们不能这样!知法犯法,薛相知道要拿你们的命!”
她颤巍巍地喊,“季阿暖!夺人妻子算什么本事!你混账!”
萧煜忍住笑,拽着柳如茵去后面的马车,打算听够了骂声再解释。薛景寒揉揉眉心,不再理会外面的叫骂,专心致志看着宛若沉睡的苏戚。车里铺着柔软厚实的地毯。苏戚侧躺着睡在毯上,腰腹盖一条薄被。马车行进的同时,她的身躯微微颤动,恍惚间让人以为她还活着。薛景寒出神许久,在苏戚身边躺下,替她理了理鬓发。“戚戚,再坚持下。我们先去见萧氏族人,寻求破阵之法。不会耗费很久时间,我保证。”
他易容出行,以商贾之身,探亲之名,携苏戚离开大衍。去萧氏隐居之地,寻栾陵故址。杀戈断荆亦有伪装,左右护卫均是亲随。另有暗中随行的兵卒,于前方探路,在后方排险。大衍边境靠西的驻军,也随时可以调遣。薛景寒做足了准备,绝不会让这趟旅途横生枝节。他要用最短的时间,去救不知所踪的爱妻。哪怕前路未卜。生机渺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