呜呜咽咽的风钻进门窗缝隙,打着旋儿穿过森冷的寝殿。床前悬挂的玉珠吊饰轻微摇晃着,发出清脆悦耳的叩击声。厚重的帐子已被拉开,巫夏站在床前,垂目望着昏睡不醒的帝王。“怎样?”
魏佚离得很近,手持油灯对巫夏问话。巫夏摇头:“没什么变化。如果你想听真话,四天前我已经说过了。离魂之躯,与驾崩无异。”
魏佚不悦蹙眉,神色冷了几分。“陛下的命格,当初是你亲自看过的。若不是你说异星现世,隆运昌盛,本王也不至于勤勤恳恳辅佐到现在。如今大业方兴未艾,陛下若是出事,岂不辜负了这许多臣子的拳拳之心。”
他抬了抬下巴,“他们已经在外头守了三天了,萧司徒一大把年纪也撑着不肯走。就等最后的信儿呢。”
巫夏冷声道:“殿下何必性急。当今天子并无子嗣,驾崩之后自然是殿下临朝主事。”
魏佚忍不住笑出来,手里的灯苗晃得让人心烦。“巫夏,这么多年了,你说话都学不会藏着掖着,简直不把自己性命当回事。”
他表情一收,恢复了面沉如水的样子,“我魏佚从来不觊觎这唾手可得的帝位。你明明知道,我亦有未酬大志,只想看着山河壮阔日渐兴盛,哪怕死后也能昌隆万年。十四年前这里是什么样子,你难道忘了?他登基临朝,改换日月,又有你我携手造势,生生将他变成了臣民眼里的神。现在你去都城走一圈,哪家不念诵陛下的功绩,哪家不供奉八足蟒?”
巫夏纠正他:“栾灵,不叫八足蟒。”
“得了吧。”
魏佚嗤笑,“你为了笼络民心,硬是给陛下安了个栾灵转世的奇闻。别人拜的,哪里是真正的栾灵,就是一只披了皮的八足蟒罢了。”
巫夏抿唇。魏佚将油灯举到榻前,照亮帝王沉睡的面孔。“本王承认,十四年前国都混乱,正需要天命神谕之类的东西安抚民心。”
他换回了自称,无形中将两人的距离重新拉远,“后来陛下的确做出一番事业,百官莫有不服。可万事过犹不及,如今他无法苏醒,朝中便已人心惶惶;改日传出天子薨逝的消息,怕是举国动荡,要出大变故啊。到时候,大宗伯难辞其咎……”巫夏静默不语。跳跃的灯火将他的脸染上诡谲的色彩。“其实你已经想通了,不是么?”
魏佚目光熠熠,“郊祀在即,天子需携百官拜神祈福。他必须好起来,绝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事。巫夏,今晚你就得做出决断。”
“殿外的大臣都在等。”
他将油灯递给巫夏,身体后退几步,隐没于昏暗夜色中。低沉的话语,随之变得模糊不清。“你能救治陛下。他们需要你救治陛下。”
巫夏静默着站立半晌,缓缓闭上眼睛。阴冷的寝殿逐渐点起了灯火,变得明亮而温暖。软榻前的帐子彻底落了下来,宫奴们埋着头鱼贯而入,在床榻周围摆放层层叠叠的油灯与祭器。巫夏将手里的灯放在地上,接过沉重且长的青铜莲花剑,漫步于摇曳的灯火间。他的身影被拉扯得很长,很多,交叠着舞动着映在窗棂上。守在殿外的朝臣们纷纷仰起头来,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些诡谲神秘的浮影。半个时辰后,殿门被推开。巫夏走出来,脸色苍白得几近透明,暗金瞳孔却仿佛燃烧着冰冷的火焰。“上神庇佑,栾灵平安。”
他语气艰涩,掺着无人能察觉的讥讽与自嘲。“陛下劳累过度,以致邪祟侵体。如今邪祟已除,休息数日便可痊愈。”
群臣间有个白须老人站起来,问道:“我等可否面见陛下?”
巫夏看向他,轻微颔首:“可。”
接着又补充道,“陛下不宜劳累,萧大人只身进殿即可,莫要耽搁太久时间。诸位大人连日祈福实在辛苦,先归家罢,改日再来。”
这一晚,缠绵病榻昏迷数日的帝王终于苏醒,朝臣莫不庆祝欣喜。面圣的萧司徒更是眉目舒展,说陛下虽然精神尚显疲惫,吐字清晰气息平稳,正是好转之兆。七日后,天子参加郊祀,更是打破了所有人的猜疑与忧虑。从此天子身体康健,再未患病。又勤政十年,某日休憩一睡不起,面带微笑溘然长逝。时年五十九岁。侍奉他的宫奴将此事传了出去,于是百姓均道栾灵离世,重返上界去也。那时国力强盛,是以天子无病而丧,并未引起动荡混乱。没人知晓十年前他病愈的真相。苏戚算是个知情者,但“除祟”当夜,她还只是个一心一意想要回家的倒霉蛋,对周遭的一切并无了解。她不知道过去与未来的关联,亦不清楚这里头藏着多少因果,多少注定与巧合的命数。很久很久以后,薛景寒凭着谬误的记载,带着苏戚前往栾陵寻求救治之法。而那段所谓秘术救人的文字,仅仅是栾陵灭亡后,旅者根据道听途说写下的奇闻录罢了。没有确切的年月,时间也大有出入。永熹一四年,十一月九日凌晨。明昭帝除祟当晚。苏戚躺在温泉岸边,望着缀满夜空的繁星发呆。耳边蓦地响起熟悉的清冷嗓音:“你在做什么?”
苏戚扭头,深色的革靴映入眼帘。再往上,是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大氅,巫夏那张极易错认的脸庞毫无情绪地对着她。此处没有点灯。幽蓝而模糊的光线里,巫夏仿佛一片暗白的月影。单薄,虚幻,一戳即可破碎消失。苏戚没吱声。巫夏看着浑身湿哒哒的小哑巴,不由眉心微蹙。魏佚催得紧,他顾不上处理萧禾,便吩咐奴仆把守前后门,莫让这人逃走。哪知萧禾根本没打算逃,竟然躺在沐浴用的池子边上,还不知怎的闹了一身水。再往旁边看,挺行,原本盛放在盘子里供主人食用的点心糖块全没了。想必全进了萧禾的肚子。巫夏拢了拢大氅,问:“谁允许你动这里的东西?”
瞧萧禾的模样,恐怕不止吃了点心,还跳进池子玩耍来着。又或者脚滑摔了进去。巫夏喜洁,虽然这池里是活水,依旧觉得不舒服。他冷冷盯着小哑巴。苏戚坐起来,默默回望他。吃点东西怎么了,她体虚乏力,当然得补充糖分才有劲儿尝试溺水回家。再说这男人长了一张薛景寒的脸,竟然习惯吃糖,齁甜齁甜的那种,点心里也放足了料,一口下去甜得粘牙。与她的口味相差千里。苏戚二次穿越的心情并不美好,哪怕离开了囚室,暂且也没心思揣摩身份,做个合格的奴仆。她知道自己不够冷静。但经历这种遭遇,有点儿情绪很正常。两人沉默着对视片刻,巫夏率先移开目光。“走罢。别呆这里。”
苏戚从地上爬起来,沿着池岸往外走。她势必要经过巫夏身前,于是打起精神提高警觉,防止这人突然发难。事实上,就这小身板,如果巫夏要动手,她很难躲避得开。所以,当她与巫夏擦肩而过,被对方一指头怼进池水的时候,她并不感觉意外。妈的。她在水里挣扎着试图站稳,继而被巫夏按住了头顶。容颜清冷的大宗伯弯下腰来,蹲在池边,伸出瘦削的右手死死摁着苏戚,不让她出来。温热的水争先恐后灌进鼻腔咽喉,呛得她几乎窒息。因为缺氧,耳道里响起轰隆隆的血液奔流声。胸腔一点点被挤压着,仿佛下一刻便会破碎。苏戚逐渐看不清任何。她尝到了濒死的感觉,比先前更真实,更难受。失去意识之前,巫夏突然放开手,将她拎出水面。「咳咳……」损坏的喉咙,即便咳嗽也发不出多少声音。苏戚憋得满脸通红,呼吸声犹如破风箱来回推拉。没等她发表意见,巫夏起身,抛下轻飘飘的话语。“收拾好你自己,再来祭神塔找我。”
他停顿了下,问道,“你知道该去哪里收拾么?”
苏戚睁着水雾蒙蒙的眼睛看他。睫毛挂了细碎的水珠子,眨一眨就落进眼球。巫夏轻轻笑出了声,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开。这个充满作弄意味的笑,恍惚间有如跨越时空,让苏戚见到了雨中残亭里的青衫男子。她胡乱擦了把脸,将纷乱的思绪一并擦拭掉。这人……似乎已经堪破了她鸠占鹊巢的秘密。不过也算不得秘密。她一开始就没遮掩没伪装。苏戚爬上岸,拖着湿淋淋的身体去找换衣服的地方。历经两日折磨,加上她刻意的发泄,此时脑袋终于重归清明,冷静得很。她要彻底弄清楚自己的身份和处境,确认此处与大衍究竟相隔多远,以及……多久。她不会放弃回家的机会。……太安元年,十月二日,在大衍边境。柳如茵和萧煜爆发了一场争吵。确切点儿说,是柳如茵单方面闹脾气。她和萧煜剖白心意,遭到了对方无情的嘲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