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与廷尉相见,对方也是如此。观察她,威胁她,仿佛要用视线将她整个儿解剖个分明干净。时隔几年,以为她还会心里发虚吗?会。不过这种时候总要表现得很镇定,否则岂不是很没面子。苏戚:「宗庙不宜见血光,打打杀杀的多晦气。」她琢磨了下,很多事情立刻想通。「大人喜欢看热闹么?倦水居私底下这个样子,岂不是教人说大宗伯治下不严。」巫夏当然听得出她话里的小情绪,淡淡回答道:“若你连下等奴仆带来的麻烦都处理不了,与废物有何区别。”
行吧,苏戚彻底明白了。这人拿魏明当高杆,衡量她的用处呢。珠玉在前,后来者生存不易。苏戚搓了搓手腕的皮,试着想象被巫夏厌倦后将要遭受的刑罚。没人愿意被折磨致死,她得顺着巫夏的意。至于为何不私自逃离宗庙,另寻生路……她早就发现,自己并不自由,没得到允许的情况下,连倦水居都出不去。能来祭神塔,无非是巫夏的默许罢了。体虚气弱时不时还胃疼,这样的身体也不可能靠武力强行离开。以及,她还存着回大衍的希望。一开始她穿来栾陵,就在宗庙的囚室。若要寻踪觅迹,找契机回去,恐怕还得在这地界多加尝试。「我知道了。」苏戚缓缓开口。她已经养成用唇语的习惯,与人说话时速度会放得很慢,确保对方能辨认清楚。「大人想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有什么用处,不必假借他人之手。大人尽可直接来问,直接来审,我绝无保留。与人撕咬夺食之举……看多了又有什么意思。将璞玉弃于石滩,璞玉只能成为尘沙土石,最上等的绸缎赠予贫寒之人,也只是保暖驱寒的布料罢了。」苏戚很少一口气说这么长的话。巫夏为了辨别口型,始终安静地盯着她,末了,浅浅笑起来。“苏戚,你是璞玉么?”
如果换个人,听见他如此问话,势必要不安羞惭。但苏戚向来坦然。「日久见人心,大人自有定论。」您慢慢琢磨着吧。说不定没来得及杀人,她就回家了。巫夏嘴角微扬,声音含着几分懒散的兴味。“好。”
他答得简单,苏戚也不知道是几个意思。然而到了晚饭时间,两人回倦水居的时候,就看见几具鲜血淋漓的尸体被拖出来,装车运走。苏戚瞟了一眼,赫然是欺辱过她的奴仆。黏答答的血水顺着扭曲的脚腕流下来,在浅灰的石砖上划拉出歪斜的痕迹。酸苦的铁腥的臭不可闻的气味混合在一起,随风钻进她的鼻腔。巫夏低头询问默不作声的少年:“欢喜么?”
欢喜你大爷。苏戚垂下眼帘,暗自捏紧手心。这如何不是一种警告。如果她不能变得“有用”,也会被迅速处理掉。晚饭依旧摆在临水敞轩。巫夏这次没让她站着,敲敲案角,示意坐下来共同用饭。苏戚险些以为他想出了新的损招。“你脾胃不适,自当好生调养。莫要因为病痛耽误做事。”
巫夏态度很好,看苏戚眉眼稍缓,轻飘飘补充道,“先前我被魏佚囚禁,朝中有贼人打听到此事,买通奴仆在饭菜下毒,意欲杀我祸乱朝纲。萧禾吃尽饭菜,毒发身亡。”
苏戚刚捏起筷子,又想放下了。“此事已经查清,贼人伏诛。”
夺舍者往往借尸还魂。巫夏重获自由后,自然要查萧禾身上出了什么事。一查,就都明白了。“你占了这壳子,难免要受罪。脾胃脏器尚有余毒,改日让医官看看罢。”
苏戚称谢。巫夏望着她,神情说不上关切,也不算和气,反倒掺着单纯的恶意。“苏戚,中毒之躯破败至此,缘何能死而复生?”
没等苏戚回答,他自顾自地接话,“是该让医官仔细检查一番。”
语气之自然,仿佛在说选个日子把你解剖了吧。苏戚对着满桌子美味佳肴,感觉胃更痛了。她带着虚伪客套的假笑,吃了半碗饭。两人基本没怎么说话,但巫夏的视线总是若有若无落到身上。苏戚不太习惯这样的打量,于是问他。「大人方才说贼人下毒暗害您,意图祸乱朝纲。苏戚不太明白,还请大人为我解惑。」巫夏道:“因为我是大宗伯。”
他没有多加解释,要看苏戚自己是否能想通。苏戚笑了一笑,道:「是了,您是大宗伯。」巫夏明显多了点儿兴趣:“说说看。”
「我来栾陵仅仅半月,郊祀之行,便已知晓栾灵之说深入人心。大宗伯言语可定乾坤,上通鬼神,下问苍生,民众莫不敬服膜拜。」更确切点儿说,在百姓眼中,巫夏便是神使,是半个神。「若大宗伯横遭不测,囚禁大宗伯的敬王首当其冲,要遭到责难问罪。民众惊慌,朝堂势必也受到影响。假使凶手有不臣之心,可以拿大宗伯之死做文章,质疑神使天命,栾灵之说……」侍奉神灵之人,若是横死,容易让人对其产生怀疑。而栾陵的大宗伯,已经被捧到了极高的地位。能卜问国运断人生死,怎会被区区毒药杀害?除非,他只是个普通人。如果凶手想要打破栾陵这种根深蒂固的信仰,势必要对大宗伯下手。巫夏眼眸微弯。他望着面前瘦弱而冷静的少年:“你谬误了。天命与栾灵,岂会轻易受人质疑。他暗害我,不过是与魏佚政见不合,想要栽赃陷害罢了。”
下毒的人,并不觉得大宗伯会死。即便用了狠毒的药物,也信他能安然无恙。多么的……愚不可及。巫夏道:“我掌天地鬼神祭祀典礼,但只是凡人之躯。他们不懂,反而愈发敬畏我,信任我,或者在我身上谋求别的东西。”
苏戚戳了戳碗里的米:「但这样,对大人也是好事。」“是。”
巫夏并不否认,“若我愿意,甚至可以夺取朝政大权。”
但他无意如此。苏戚想想觉得挺不可思议:「大人与敬王殿下,竟能全心全意效忠陛下,维护朝纲,哪怕他重病不起。这在大衍几乎不可能。」说敬业还是这俩敬业。皇帝重病,魏佚就把人关了起来,生怕巫夏说错话诱发朝堂动荡。后来又将他放出去,只为给皇帝看病。关键是还真治好了。巫夏轻声喟叹:“栾陵不是大衍啊。”
他们亲眼见证了栾陵的改变。从无休无止的风沙土城,变成如今的模样。魏明殚精竭虑,似乎永远不觉得累,彻夜秉灯与魏佚商议政事,畅谈自己的壮志宏愿。也曾站在祭神塔最高处,俯瞰筑造中的城池,对巫夏笑得意气风发。——宗伯啊,这里会变得更好。魏明总是叫错别人的官阶,似乎在他眼里,没有什么大宗伯,什么王侯贵胄,所有人合该一样,不分高下贵贱。可没人会因此感到羞辱惊惶。魏明就有这样的力量。让你信任他所描绘的将来,期待恢宏壮丽的山河。巫夏想要看到魏明口中的“将来”。魏佚也一样。可是……巫夏捏紧案角,心脏跳跃着尖锐的刺痛。他不愿想云深殿的事,可占卜的结果亦如阴云笼罩心头。三次。三次卜算天命,夜夜仰望星象,均是同样的结果。栾陵,天灾将至。此后数日,苏戚始终与巫夏同进同出。她受到的待遇提升了不止一星半点,有饭吃有衣穿,屋子里的被褥也换了新的,总算不用半夜冻醒。不过该伺候还得伺候,身份没变。端汤倒水披衣取物,做起来倒也不难。难的是巫夏常要沐浴,作为贴身仆从,她本该帮着擦背洗发,当个勤劳的搓澡工。然而苏戚不能真把自己当个男的用。她成亲了,这么做不合适。虽然巫夏跟薛景寒长得挺像,也不合适。先前两人没把话说开的时候,苏戚尚且不用考虑这个难题。巫夏也排斥萧禾的触碰,自然不召她进濯清房。现在时间久了,巫夏惯常被人伺候,不可能一直亲力亲为。他又挑剔,不让别的奴仆靠太近,说是容易沾染秽气,非得八字命数相合的人才肯使唤。神神叨叨的,毛病一大堆。这一时半会儿也找不着替代萧禾的人,巫夏勉为其难要苏戚伺候他沐浴。苏戚:……擦背洗头发什么的,算不算出轨?她很是忧愁了一会儿,蹲在温泉外面给自己做心理建设。就当巫夏是块猪肉,就当巫夏是块土豆。蔬菜下锅前还得洗干净呢是不。纠结的时候,巫夏已经披着袍子出来了。湿濡的银发随意垂落着,眼角被池水蒸得微红,看人时倦懒得很。“罢了。”
他说,“我怕我忍不住剁了你的爪子。”
苏戚:大哥,这玩意儿叫做手。沐浴的难题暂且揭过。他们更多的时候呆在祭神塔。巫夏看书,苏戚也得了允许,反复洗手之后可以垫着帕子取书来看。祭器不能碰。她在塔里找到了许多后世已经遗失的古籍,还有些听都没听过的生僻记载。苏戚翻着这些个宝贝,寻思要是能给薛景寒带回去就好了,他一定喜欢。两人看书都不说话,安安静静的,谁也不打扰谁。有时巫夏放下书,唤她添杯,看见她拿的典籍,便显出几分讶异来。“你看得懂?”
苏戚老老实实回答:「只能读通大半。」很多字实在不认识,言辞用法过于晦涩,无法理解。但她不知道,这程度已经超过了栾陵绝大多数人。即便是名门望族里才学兼备的男子,也未必能坚持看完全书。巫夏隐约想起苏戚曾说过,她原本是大衍太仆之女。太仆位列九卿,苏戚身份尊贵,想必从小饱学诗书经义,有才学造诣。他问苏戚,大衍的女子,均如你这般么?苏戚想了下,摇头。她能读懂古籍,是因为有两辈子的积淀。详细情况不打算和巫夏解释,最初的身世属于秘密,她不愿随便与人分享。那会无时无刻不提醒她,“大衍的苏戚”是个鸠占鹊巢的外人。巫夏没说什么,此后闲暇之余,便偶尔提点苏戚几句,教她读文识理。拿着易经卜算问卦的时候,发觉她也读得懂易经,兴致来了就考一考,或者教些栾陵的卜筮方法。苏戚表现得像个乖顺的学生。她有时会产生某种错觉,仿佛面前之人成了薛相,而她坐在太学里,捧着书聆听教导。于和煦春风间,柔柔唤他一声先生。可是回过神来,自己身处异域,并无丞相陪伴左右。有一日,她答出了巫夏给的难题,对方眼中浮起浅淡的笑意,道:“你现在勉强可以做个祝官了。”
苏戚不爱当祝官,认真回答:「其实我更适合打手护卫之类的活儿。」简单利落不费脑。巫夏用苛刻的视线,将她从头到脚描了一圈儿,发出毫不客气的嘲笑。“给耗子做护卫么?”
「……」苏戚硬了。拳头硬了。当然她不能揍巫夏,一是体格受限,二是考虑自己的性命安危。如果换做以前,就巫夏这样的,她一拳能揍倒一个。弱不禁风的菜鸡!呵。腹诽完,还得恭恭敬敬侍候大宗伯。她知道他会定期卜算国运天命,有次试探着问,能否算一算大衍?正好戳中巫夏的心事,他随口道:“算过,不可见。”
只能看到迷雾一片,均为混沌。“若有大衍器物,或许能看得更清楚……”巫夏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他看向苏戚,眼眸闪过亮光。装在萧禾躯壳里的神魂,算大衍的东西么?巫夏不敢确定。既然有了猜测,他立即带着苏戚去祭坛,把她扔到勾勒了密密麻麻符文的圆阵中央。苏戚瞅着脚底下宛如虫蚁交叠的朱砂符文,心里瘆得慌。「大人要做什么?」巫夏摆弄着奇形怪状的祭器,清冷眉眼结着寒霜。他拨出精力回答两字:“大衍。”
苏戚寻思这人是要卜算大衍的情况,便安心站着,任由他忙活。抛开繁琐而又诡异的仪式,所谓卜算其实类似于玄学与天文的混合产物。苏戚并不尽信,但她愿意抓住任何一丝机会,寻求自己和大衍的某个连接点。巫夏整整算了两个半时辰。他身心俱疲,恍惚间仿佛走在阴雨连绵的黑夜。四周只闻雨声,远处似有人影晃动。勉力追上前去,果然见到身形萧索的男子,踩踏着泥泞道路独自前行。巫夏搭住他的肩膀,想将人扳过来。“你……”那人转身,冷白的闪电劈开天空,照亮了一张清冷冰寒的脸。巫夏骤然松手。——这是自己的脸。在昏暗寂静的车厢里,薛景寒睁开了眼睛。马车停于山间,除了守夜的护卫,其余人都陷于沉眠。天亮后他们才会动身,花费半日时间,抵达萧氏族人隐匿的村落。他揉按眉心,回想自己刚刚所做的梦,不免疑惑。是最近胡思乱想太多了么?他竟然梦见了与自己容颜肖似的陌生男子。简直就像,镜子的两面,站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