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问亭转动手腕,端详夹在指缝的细长银针:“煜哥真是铁石心肠,亲哥死了,也不说好生下葬,就敢顶替身份,欺君瞒上,在大衍肆意妄为,亲自毁了萧氏忠君的名声。”
“忠君?”
萧煜似乎颇感好笑,“萧氏忠君,怎不见前些年重新派人去大衍,戳破我的身份?明明你们早知萧熠死亡,我顶替了他。萧氏忠君,怎不见能工巧匠、贤才隐士纷纷出山,挽救倾颓的大衍?还有你,你们,如今这是要给萧熠争公道?装什么关切怜惜的模样呢,不知道的,还以为萧熠是你们亲兄弟。”
他问,“这么关心萧熠,何至于十来年不过问?我就在京城,廷尉署大门朝南开,哪里寻不着我?搁这儿跟我玩兄弟情深,犯癔症了?”
柳如茵鲜少见到萧煜如此尖锐的姿态。他说话的时候,始终带着笑。然而这笑容像是纱制的面具,松垮垮罩在脸上,将他的五官遮掩得模糊不清。站在对面的萧陈脸色几经变化,冷冷道:“我倒宁愿萧熠是我的胞弟,好歹不会死得下落不明。他满腹才学,谋略过人,若能平安活到大,世间怎会只知薛相风华?你既偷偷跟了他去大衍,为何路上不细心照料?他病重时,你又为何不向螺阳山求援?怕是早就存了顶替的心思,故意拖延他的病情,伺机李代桃僵。”
萧煜摊手:“你要这么想,我也没办法嘛。”
周围几个年轻人仿佛抓住了他的把柄,神情均是一振。“可是那又怎样?你们打算拿这个理由,捉我去祠堂定罪?”
萧煜啧啧摇头,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晚啦,世间讲究功过相抵,况且我此次回来,立了大功,萧迟风都舍不得动我,就算你们把半只脚进土的族长请出来,恐怕也得抱着我感激涕零。唉,活得太出色,你们嫉恨也没用。”
有人忍不住出声:“谁嫉恨你?呸!”
萧陈抬手止住叫骂,叹口气道:“罢了,你我在这里斗嘴又有什么意思。萧煜,哪天你想起兄长的葬身之所,就告诉我们。好歹大家相处一场,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缘,我愿为他迁坟扶柩,葬回这螺阳山。”
说着,他转身招呼其他人,“时候不早了,我们去帮忙清扫山路,薛相的事情耽搁不得。”
这些人出现得突然,走得也快。转瞬之间,山坡只剩萧煜与柳如茵。柳如茵稀里糊涂听了个大概,心里藏着诸多疑惑,不知如何发问。思索片刻,她挑了个看起来最无伤大雅的问题:“萧煜,你刚才说自己这次回来立了大功,是什么功绩呀?”
萧煜伸手拂去她发梢沾染的雪花,笑道:“我把薛相带来啦,这不就是最大的功绩?这些人一辈子住在螺阳山,哪里见过什么丞相,更别提是名满天下的薛景寒……”柳如茵只道他在敷衍自己,皱着眉头不答话。“我说的都是真话,你别不信嘛。”
萧煜走了几步路,向她伸出手来,“回去么?外头怪冷的,回屋子喝些热茶休息罢。”
柳如茵看着摊开的手掌,犹豫着将左手搭过去,然后被牢牢握住了。下坡路不好走,她脚踩不稳当,好几次差点儿滑倒。幸亏有萧煜的帮忙,才不至于当场出丑。男人宽厚的掌心滚烫发热,这热度顺着她的胳膊流进胸腔,冲上气管喉头,最终逸出口鼻,化作一片片湿润的白雾。“萧煜。”
她叫道。“嗯,怎么了?”
“你的兄长他……”她只说了半截子话,便感觉到交握的手指隐隐作痛。萧煜回过头来,笑问:“你对他感兴趣?”
柳如茵莫名有点儿发憷,讷讷道:“我以前不知道你还有兄长。我……我想了解你的事情。”
“也没什么值得说的。”
萧煜很快恢复了吊儿郎当的模样,“你想听,我便告诉你。萧熠与我同胞孪生……”他和他的哥哥,出生的时间只差了不到半柱香。萧熠先出来,所以占便宜当了兄长。孪生兄弟么,难免容颜相似。他和萧熠几乎长得一模一样,旁人极难分清。两人姓名也极为相像,萧熠,萧煜,写着像读着也像。遇着耳背的,或者大舌头,根本没办法区分他俩。但萧熠的性子,却与萧煜南辕北辙。萧熠喜静,从小就稳重,总是坐着看书,和各家长辈讨教文章道理。胞弟萧煜呢,根本闲不住,天天煽风点火瞎捣蛋,把周围人搞得发疯,自己乐呵呵看热闹。萧家人有多欣赏萧熠,就有多嫌弃萧煜。萧熠倒是对自家弟弟很好。经常代其受过,不埋怨也不气愤。闲暇之余还劝萧煜静心求学,莫要辜负年少时光。不过萧煜不爱听这些。萧熠劝不动,便叹着气看书去了。那时各家都有孩子,萧陈虚长几岁,是孩子堆里的主心骨。他和萧熠来往甚多,有事没事就带些瓜果点心,竹简笔墨,上门套近乎。萧熠身体偏弱,萧陈便仗着自己学了几分医理,在萧熠身上动针扎穴。萧煜玩累了回家,撞见扎针的场面,掀了桌子就把人撵出家门。他讥笑兄长性子温和,被萧陈当药人使唤都不知道拒绝。萧熠只是笑,说他不懂得容人,常怀偏见。十四岁那年,族里决定,让萧熠去大衍。这是百年来的规矩,自打大衍开国,每次新帝改朝,萧氏便会派人出山,为帝王分忧解难。萧熠欣然应允。出行当天,萧煜偷偷藏匿在马车底下,扒着车厢横木,硬是坚持到下山。四肢麻木了,指甲抠断了,实在没法继续隐藏,便趁着随行护卫不注意,钻进马车和兄长交底。萧熠吓了一大跳。按理说,刚刚离开螺阳山,想把萧煜送回去也容易。耐不住这人软磨硬泡,非要跟着去大衍看热闹,说自己长长见识再回家。萧熠耳根子软,就同意了。兄弟俩坐在马车里,没让外人知道。他们长得一样,打扮也差不多,只要不同时露面,没人瞧得出破绽。白天赶路,夜晚休憩。用饭时,两人轮换出现,中午是哥哥,晚上便换了弟弟。吃过饭,再带些干粮上车,以免另一人饿肚子。倒腾了个把月,送行的队伍进入大衍。沈舒阳早已派官员兵马来接,螺阳山的人完成使命就此归返。萧煜依旧跟着兄长,两人玩互换身份那一套,还挺开心。可惜萧熠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宛如落了枝头的玉兰,衰败得很快。随行官员忙不迭求医问药,希望把这贵人伺候好了。然而再珍贵的药材,也填补不了他身体的亏空。沈舒阳急着要人,不容许耽搁行程,就算要禀告情况,文书最起码也得寄送一两月。这期间,只能继续赶路。萧煜看着兄长虚弱下去,直至药石无医。他没有给螺阳山送信。“当时已经快要抵达江泰郡。螺阳山离得远,大衍的官兵找不见萧氏隐居的地方,要送信,只能我亲自赶回去。”
萧煜边走路边说话,随手搓掉树梢悬挂的雪团儿,“我估摸来不及,况且……”他意义不明地笑了一声,“我觉得,萧熠死在路上,也没什么不好。”
柳如茵听得出了神:“为何?”
萧煜没回答,继续往下说。“他病逝后,我把人偷偷葬在江岸,从此顶替身份,来到京城为沈舒阳做事。起初用萧熠的姓名,后来找了个由头,把名儿改了。沈舒阳不清楚萧氏情况,而且人也好骗,没对我起疑心。但这事儿瞒不过螺阳山,萧家人知晓我顶替兄长,欺瞒沈舒阳,木已成舟,便就此罢了。”
他语气轻松得很。“总归萧氏没几分忠心,只要我不搞出大麻烦,他们哪里会在意沈舒阳的死活。”
柳如茵半懂不懂的,不知该如何接话。萧煜捏了下她的脸:“反正你只需要记得一件事。住在这螺阳山的人哪,没几个好玩意儿,全都是疯子,傻子,心怀鬼胎整日做梦的蠢货。”
柳如茵疼得两眼冒泪花,含含糊糊辩驳道:“薛相说萧氏人才济济,若为大衍所用,便如虎添翼……”萧煜叹气摇头:“傻孩子,人的心肠坏了烂了,空有才学,又能怎样?还不如早早入土。远的不说,你也见过我家中高堂,当初送萧熠下山,他们满脸与有荣焉;后来萧熠死了,我跑了,也没见他们难过牵挂。十多年不闻不问,此次我回来,二老可曾为萧熠掉过眼泪?只怪罪我顶替兄长,欺上瞒下,辱没了他们的脸面名声。”
“说什么舐犊情深,骨肉相连……”他含笑道,“在螺阳山,在宗族面前,这点儿亲情什么都不是。若非我带薛相回来,他们指不定要拆了我的骨,割了我的心,拿去给所有姓萧的人看。”
柳如茵心头莫名揪痛,又止不住疑惑:“和薛相有何关系?”
萧煜道:“因为他是鼎鼎有名的大人物,一国丞相嘛。”
柳如茵不信这个理由。不为高官利益所惑的萧氏,多年隐居山间,怎可能看重权势官阶。萧煜的话虚虚实实,遮遮掩掩,漏掉了许多细节。柳如茵困惑难解,只觉螺阳山藏着许多秘密,至于这些秘密是什么,她根本猜不到。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萧氏的确不简单,且亲情淡漠,不比寻常人家。两人已经来到小院外。萧煜搓搓掌心:“行了,该说的都说了,你快回屋,我也得找个地方呆着,不然该冻病了。”
他自怜自叹,摇头晃脑道,“我不抗冻,要真病了,也没个人照顾。”
柳如茵记起他身上不爽利,咬咬牙道:“你……要去我那里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