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会变的。如果换做以前,柳如茵绝不可能这般对待萧煜。她是高门千金,就算与人和离,境遇落魄,也改不了这层身份。她敏感,任性,有自己骄纵的小脾气。萧煜耍她,逗弄她,她尽可以端着姿态,横眉怒斥,摆出激烈或委屈的情绪,才算不失脸面。可是事实上,与萧煜相处的日子里,她一直都在退让,一直都在改变。就像一座逐渐被攻陷的城池,无论怎么挣扎挽回,都阻止不了溃败崩塌的速度。看吧,现在她甚至要邀请萧煜进自己的屋子。即便这样的邀请,一定会遭到对方无情的嘲笑。“三姑娘好生胆大。”
萧煜夸张地捂住胸口,做出惊慌失措的表情来,“我萧煜岂是那等放浪之徒,未经婚娶就钻人闺房……”柳如茵脸红得仿佛滴了血。一半是气的。“胡说什么呢你!我就想帮你擦擦药,若有别人愿意帮忙,谁稀罕管你!”
她顿了顿,实在憋不住,又道,“萧大人在京城难道是什么清白儿郎么?当我是聋子还是瞎子,这般扭捏作态装样子……”说着说着,她蓦地住嘴,摔门进去了。萧煜年纪不算小,未曾纳妾,但喝花酒行风流事,总是难免的。他并不沉迷于此,无非是闲暇时的消遣,只要别闹得太过荒唐,世人眼里他依旧是个好男人,拉纤说媒都得夸一夸。柳如茵懂得这个道理,她本意是想反击萧煜的言辞,可话从嘴里出来,怎么听都有股酸味儿。……好吧,也的确有点酸。她自顾自进了屋子,心里莫名不是滋味。僵坐在凳子上,竖着耳朵听了半天动静,外头始终没传来脚步声。良久,她轻轻嗤笑着,用冰凉的手指捂住了滚热的脸庞。萧煜在院门外站了会儿,摩挲着怀里的药瓶,脸上没个表情。寒飕飕的风刮过来,他打了个哆嗦,缩着肩膀去竹楼旁边的客房找薛景寒。结果人没在。守门的断荆说,薛相与萧迟风外出赏雪散心。问他有什么事,可以留个话,等薛相回来代为转达。萧煜倒也没啥要紧事,借了竹楼,撩起衣服费劲吧咧地给自己涂好药,慢吞吞地回家去了。薛相的护卫他支使不动,萧家人呢,只乐意看他的笑话。萧煜懒得找人帮忙,反正不是多严重的摔伤。他很能适应各种境况。无论是招人嫌的幼年,还是到大衍以后,坑蒙拐骗两面三刀的岁月。他吃过苦,受过累,也享受生杀大权带来的满足感。日子就该跌宕起伏,起起落落,才有乐子有滋味。万不可活成萧熠那般,温驯宽厚,脆弱易折,下场凄凉又可笑。萧煜回到家,二老已经候在堂屋,不免训斥苛责。他站着听了片刻,觉得耳朵里都要长起茧子,十足不耐烦。全是些陈词滥调。训他肆意妄为偷跑下山,顶替兄长欺瞒帝王,临华殿宫变的时候当场倒戈,致使萧氏脸面蒙羞。这些话昨晚已经听过几遍,今早又被萧陈他们提起,哪里还想重温。“咱能换点儿说辞么?”
萧煜诚心诚意地问,“大衍新帝登基以后,薛相把持朝政,谁在乎他娘的萧氏忠不忠君?再说了,萧迟风他们在乎么?也就您二位生怕被人笑话,非要揪着陈芝麻烂谷子的破事问罪。”
萧煜他爹黑着脸拍桌子:“你不怕被人笑话,我还要这张脸!出去走一圈,谁愿意正眼看咱家?都说我养了个混账儿子,家风不正,险些误了萧氏百年大计……”“说就说去呗,能怎样?咱家本就旁枝末节,以前没风光过,以后也未必能好。非要争脸面名声,不是自寻烦恼么?”
萧煜漫不经心地扯扯袖口,“再说了,我能耽误萧氏的大事?大衍政权交替,那是薛景寒自个儿的谋划,与我毫无干系,我也阻止不了。只要大衍不重归乱世,权势捏在薛景寒手里,你们怕什么?只需要等着时机成熟,鸠占鹊巢坐享其成……”他讽笑着,啧啧称叹,“真是天底下一等一的好事。”
“乱叫什么!”
萧老爷一巴掌呼过来,扣在他脑壳上,“谁允许你对那位大人直呼其名?还有,旁支怎么了,就算是旁支,咱们祖上也出过大人物。你过来!”
说着,将萧煜拖到书房,给他指墙壁的挂画。“还记得我以前讲的么?明昭帝那会儿,你太祖奶奶的姊妹,侍奉大宗伯多年,虽然口不能语,却极聪慧通透,能以女子之身成为大宗伯的弟子。若非栾陵遭遇天灾,她定能有更大的造化……”萧煜仰头望向泛黄的挂画。画上的年轻人身着褐色短衣,随意坐在石墩上,手持竹简,微微侧过脸来。端的是眉目俊秀,沉静温和,却不大能分清男女。他打断父亲的絮叨:“您祖上就不是什么规矩人,为了讨好大宗伯,敢把女人塞进宗庙,也不怕事情暴露,牵连全家。这大宗伯也有意思,十多年愣是不知道她是男是女?说真的,我觉着他俩肯定有什么苟且……”话没说完,被他爹抄起砚台打。萧煜抱着脑袋往外跑,边跑边说,“萧家又不止我一个人这么想!没见其他人都不爱提这位祖宗么,都觉得有损大宗伯声誉……也就您二老喜欢把她当个宝供着!”
萧老爷险些气厥。“滚!我没生过你这种逆子!”
……永熹一五年,二月末。敬王魏佚再次来到祭神塔,与巫夏会面。“听说你有了新进展。”
魏佚端起杯盏,闻见甜腻的浆汁味道,不满地锁紧眉头。他没喝,只握在手里权当取暖。这塔里也不生火,跟冰窖似的,冻得人牙齿发寒。“底下的人怎么做事的,不晓得你身子骨弱?万一冻出毛病来,指不定得闹腾多久。”
巫夏收紧大氅,淡淡道:“是我吩咐他们不要烧火盆。冷些好,冷了不容易犯困,便能少做些梦。”
魏佚听不懂,只当他怪毛病多。“你先前要我送走家眷,躲避灾祸。”
魏佚道,“此事我自会安排。稳妥起见,我与大司徒萧伯勉私下商议过,他愿挑选族中可用之人,护我魏氏血脉百年不绝。”
巫夏颔首:“正该如此。萧家最为忠直,能人辈出,陛下也常常委其大任。”
“你呢?有何进展?”
“转生阵已初具雏形,再过半月,便可施术。”
巫夏语气毫无起伏,他的脸苍白无血色,眼下泛着青黑,“目前一切顺利,无甚阻碍。殿下且放心,只要熬过这场天灾,蛰伏三百年,栾陵便能重获生机,迁都大衍。”
魏佚咬着牙帮子,良久道:“我这次信你。你……莫要辜负我的信任。”
时至今日,所有的决策和判断,都基于巫夏的一己之言。若非他们曾是多年好友,又共同辅佐帝王打江山建基业,魏佚定然不会如此轻易听从建议。巫夏垂下眸子,缓缓道:“我所作所为,只为栾陵。”
他在布一场横亘百年的局。保留魏氏血脉,等待栾陵复兴。三百余年后,当大衍国泰民安,转世的自己权倾朝野,便会在恰当的时机,与栾陵遗民取得联络,迁都改朝得偿夙愿。只要……他的转世,能够来到栾陵,解开所有封存的记忆。……哗啦。枝头的雪落下来,钻进薛景寒的衣领。他拂去眉间的湿意,与萧迟风行走在山间。两人外出赏雪,其间谈了些关于栾陵的见闻。萧迟风并不遮掩,大大方方讲出自己破解古阵后,所见到的破败都城。“城池塌陷过半,到处都有烧焦的痕迹。城中屋舍多为土石筑造,倒不显得粗糙,我当时和阿梦进去探了探,实在想不出,得是多可怕的天灾流火,能把都城毁坏成那个样子。”
萧迟风叹息着,“虽然时隔三百来年,我不得不说,栾陵的人确实聪慧有才干,筑造的屋舍楼阁,虽失之精巧,却颇为耐用。若不是天灾降世,哪会国都覆灭,万事成空。”
薛景寒安静听着,偶尔应答几声。两人已经翻过山头。螺阳山的景致的确不错,下过雪,更是别有一番滋味。有青松红杉,寒梅峭立,觅食的雀鸟掠过雪地,肥胖的野兔藏在草洞里。薛景寒心情勉强得以纾解。他遥遥望见对面山腰间的屋舍,问道:“那边住着什么人?”
萧迟风随之望去,语气轻松地解释道:“对面啊,是魏家的地盘。”
“魏家?”
“他们常年居住在螺阳山,这么多年了,与我们也有姻亲往来。”
萧迟风笑道,“正好,去魏家讨杯酒吃。”
薛景寒不欲走太远,无奈萧迟风是个热心的,兴致勃勃往前赶。“薛相可别恼,魏氏并非山野人家,只不过多年隐居在此,不爱接触外人罢了。他家酿的酒可是螺阳山一绝,别处喝不到……”两人一前一后,走了半柱香时间,来到对面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