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间人家不多,但屋舍依山傍水,有飞亭楼阁,花圃苍树。薛景寒随着萧迟风一路走来,偶尔看见扫雪挑水的下仆,以及偷藏在亭子里往外看的娇艳少女,心底隐约生出怪异之感。这地方不像什么隐居场所,反倒像什么富贵世家的山庄别院。薛景寒生在季远侯府,后又在官场浸淫多年,一眼便能瞧出,住在这里的绝非寻常人物。北边儿坐落着一处宽敞宅院。萧迟风引着他,往院门而去:“薛相且随我来。魏家老爷子月前入了土,如今只剩三房子女,魏大老迈,不掌事,如今家里都是魏二来管。他单名一个谙字,为人处世颇有讲究,向来珍重才德兼备之人,遇志同道合者,情愿倒履相迎。”
正说着,便有一中年男子踏出院门,被人簇拥着,笑呵呵迎上前来。“早晨听见雀儿叫,就知道有贵客光临。”
他拍拍萧迟风的肩膀,看向旁边的薛景寒,目光有一瞬恍惚,“这位是……”“魏公今日可有福了,得见仰慕之人。”
萧迟风打趣他,“这便是大衍薛相,您以前常常提起的,可算让我请过来了。”
魏谙嘴唇颤抖片刻,反反复复打量着薛景寒,不掩欣喜感慨:“久仰久仰,今日得见,我魏谙何其有幸。”
薛景寒倒不知道自己的名声传得如此远。他客气几句,被魏谙挽住胳膊,带进院内厅堂。几人依次落座,魏谙抢了仆役的活儿,亲自替薛景寒斟茶。青玉瓷的浅口杯,倒入淡黄色的晶莹液体,瞧着不像普通茶水。薛景寒端起来嗅了嗅,闻到一股子甜香。萧迟风似乎与魏谙关系甚好,犹自开玩笑:“魏公这般高兴,却不怕我哄骗你,找别人冒充薛相么?须知大衍天高地远,一国丞相缘何来此偏僻之地。”
魏谙坐在薛景寒旁边,身体不由倾侧过去,显然十分欢喜丞相的到来:“我仰慕薛相甚久,哪里分不出真或假。更何况,早些年家里的小辈去大衍游历,也曾带回来薛相的画像。”
薛景寒的容貌与才学冠绝大衍,多少人无法得见真容,便私下里求购画像。薛景寒不怎么在意这个,没管控过。他位登丞相那年,有段时间画卷甚至供不应求,养活了不少绘法精细的画匠。魏谙的说法,没什么问题。薛景寒抿了一口杯子里的液体,微不可察地皱了下眉。太甜。是柘浆汁。魏谙仔细观察着他的面部表情,没错漏任何一点变化。见状,试探着问道:“薛相不喜欢么?”
薛景寒委婉回答:“薛某口味较为清淡。”
他和苏戚一样,不喜欢太过甜腻的食物。所以家中的厨子是专门挑选的,最符合他的喜好。也因为这厨子擅做点心,勾得苏戚当初经常往薛宅跑,两人感情才逐渐深厚起来。说真的,薛景寒能把苏戚套住,薛宅的点心,猫,以及他自己的美色,缺一不可。“是我武断了,以为薛相会喜欢这柘浆。”
魏谙摆手,吩咐仆役换上茶水,又亲自点了金樽,煮起酒来。“舍妹善酿酒,这一樽梅子酒,正好温热了喝。”
不一会儿,酒液的清香飘满厅堂。魏谙笑着搭话:“不知薛相为何来这螺阳山?莫非是看中哪个萧家人,不远万里请他出山?”
王侯重臣为国家社稷,不惜放下身段,请世外高人入朝从政,这并不意外。甚至可以称为一桩美谈。薛景寒摇头:“我此次前来,只为救治爱妻。”
他将苏戚患离魂之症的事情简要解释一遍。魏谙恍然叹息,没有细问,说了许多宽慰的话,转而催促萧迟风赶紧帮薛相的忙。萧迟风摊手:“我也着急,这雪下得急,难免要耽搁几天。”
魏谙便要把自家的人派过去,帮忙清理山路。薛景寒自然道谢。能早点下山最好,他没理由拒绝。酒热得差不多了,魏谙盛了一杯,双手捧着递到薛景寒面前。薛景寒按下莫名的怪异感,接过酒水浅尝一口。的确是好酒。只是这魏谙的态度好生奇怪。说恭敬吧,熟稔热情得仿佛与薛景寒是多年挚友。说亲近吧,举止又始终带着客套的疏离,每每看向薛景寒,都似乎在暗中观察着什么。此处并非大衍,魏萧两家久不入世,不拿世俗的礼节相待也正常。但魏谙的表现,依旧让薛景寒留了点儿防备之心。魏谙替他斟完酒,扬声对厅外说话:“随薛相来的这位兄弟,不若也进来喝一杯?天寒地冻的,该暖暖身子。”
薛景寒手指微顿。杀戈善于藏匿气息,又有一身踏雪无痕的轻功。此次外出赏雪,他负责暗中守卫,进魏家宅院时没惊动任何人,不料竟被魏谙察觉。再观魏谙,气息深厚身形健壮,手掌虎口处覆着厚茧,显然是练武之人。外间没有动静。薛景寒道:“他要务在身,不能懈怠。”
魏谙没再坚持,告声逾越,笑着和薛景寒敬酒。说喝醉了也不妨事,正好在这里休息,晚些时候再回去。没多久,院门处传来匆忙的脚步声,披锦裘的妇人携着一双儿女,进来问候。这便是魏谙的妹妹了。“薛相可喜欢梅子酒?”
她眉眼温婉,举手投足自有一番气度,“若还算中意,我便多装几坛,送与薛相聊表心意。”
薛景寒并不贪恋这些,夸赞几句酒水美味,婉言谢绝。但她依旧很高兴,也坐下来敬酒寒暄,要与薛相探讨酿酒之道。她的儿女,都是十六七岁的年纪,看见薛景寒时眼睛都亮了,围拢过来不肯离开。最后,简单的会面变成了家宴。薛景寒喝得不多,但后劲儿上来,起身时便觉晕眩。魏谙观其神色,连忙让小辈搀扶他去客房休息。嘱咐完又不放心,亲自跟上,说是怕把薛相磕着碰着。薛景寒来到南侧厢房,左脚刚踏进去,察觉不对,低头发现地上铺着厚重的毛毯。他的靴履沾过雪泥,不好弄脏洁净的毯子,便脱了鞋,仅着绢袜走进去。屋内墙壁亦有挂毯。空白处勾勒星象图,角落有书架。薛景寒随手从架上取出一卷竹简,扫了几眼。是易经的爻画注解。他对这些不怎么感兴趣,略略看过,便重新放回书架。门口的魏谙望着他,笑道:“薛相觉得这间屋子如何?若有不喜欢的地方,我叫人再来收拾收拾。”
薛景寒哪里都不喜欢,但他作为客人,没必要挑剔。只说床褥过于厚重,需要撤掉几层垫子。魏谙眼神闪了闪,道:“底下的人大惊小怪,生怕薛相着凉,让薛相看笑话了。”
薛景寒默默看了眼浮夸的床榻。姑且不论底下垫了多少层毯子,铺在上面的棉被也厚得惊人。他又不是弱不禁风的病秧子,哪里需要如此对待。魏谙走后,婢女进来重新整理了床榻。屋内归于安静,薛景寒扶着额头坐下,轻轻揉了揉眉心,唤道:“杀戈。”
窗外有积雪坠落在地。杀戈翻窗进来,静候命令。“魏谙此人功夫如何?”
杀戈答道:“观其行止,应习武多年,约莫不在我之下。”
薛景寒接着问:“能否跟随他而不被察觉?”
杀戈略一犹豫,摇头。“罢了。”
薛景寒让他出去,“你在外面守着,莫让人靠近。半个时辰后唤我起来。”
另一边,魏谙回到厅堂,萧迟风站起身来,躬身行礼:“殿下。”
魏谙点点头,端起薛景寒没动过的柘浆,不发一言。他收起了脸上的笑容,变得深沉莫测。“薛……不喜欢以前的东西了。”
他缓缓阖上眼睛,语气似有迷惘。“饮食,住处,都不喜欢。大宗伯身体羸弱,他却康健自如,若不是相貌依旧,本王实在不敢认。”
萧迟风道:“这么多年了,重活一世怎会没有变化。永熹年间,大宗伯亲口告知敬王殿下,待大衍薛景寒为相,便是栾陵复兴的机缘。敬王殿下写了密信,要后人等待三百年,如今时机已然成熟。您派世子前往大衍,践行苏戚坠湖一事,又因苏戚坠湖,薛相亲自来寻栾陵,这正是上天注定的命数啊。”
魏谙闻言露出些许笑意:“是了,本王原以为,苏戚出事以后,需得设局将薛相带往栾陵,没想到他自己来了,省却许多麻烦。”
萧迟风神情亦是舒展。“薛相生性谨慎,殿下这几日莫要心急,免得他起疑心。山路清扫完毕后,阿梦会引他去栾陵,我们须得做好其他准备。”
魏谙应了,又问:“不昼怎么还不回来?”
“世子似乎直接去了栾陵。”
萧迟风观察他神色,“要让问亭他们把世子请回来么?”
“罢了。”
魏谙眉目间隐隐显出厌倦,“这长了反骨的崽子,爱去哪儿去哪儿,总归不敢坏了栾陵的大事。你也去歇着罢,待会儿送薛相回那边去。”
……苏戚被一阵剧烈的喘息声惊醒。此时窗外未明,室内灯火昏暗。她隐约瞧见巫夏在榻上挣扎,便掀了毯子爬起来,去拍他的胸口。最近,这个人经常被梦魇住。巫夏勉强睁开眼皮,额头汗水涔涔滚落。他支起身来,胸膛起伏不定,蕴了水光的眸子恍惚望着苏戚,似乎尚未完全清醒。“你……”他声音沙哑,说话间伸出手来,抚摸苏戚的脸颊。冰冷指尖碰到温软皮肤的瞬间,巫夏打了个寒噤,总算彻底清明。他猛地推倒苏戚,厉声道:“滚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