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夏用了很大的力气。事发突然,苏戚身体也弱,当即跌在地上,莫名其妙看着发火的男人。这又做啥噩梦了,对着她乱撒气。苏戚爬起来,理了理滚乱的衣摆。屋子里铺着地毯,摔一跤没啥事儿,不痛不痒。虽然心里有那么点儿不愉快,但仰人鼻息的日子由不得她反击。巫夏拿捏着她的生死与自由。并且没有放她离开的意愿。这些日子里,苏戚跟着学了不少卜卦术法,天文地理,始终找不到穿越的契机。她不止一次想利用温泉再来个溺死穿,可惜求生本能过于坚韧,总在最后一刻逼着身体背叛意志。后来不小心被巫夏撞见,对方脸色难看得仿佛被她欠了五百万银子,从此人身管束更严格了。再者,苏戚也不能确定,溺水是否可以回到大衍。她心有犹疑,自然无法执意为之。她想过再去那间石室看看,也许穿来的地点更容易触发穿越事件。但只要巫夏不打算逼供她,那石室根本不可能敞开。……真要逼供点儿什么,她就得被人锁在高台上受苦受难。找个屁的穿越机会。总之苏戚陷入了迷局,看不见回家的希望,亦不知自己将要在宗庙待到何时。严格来说,大宗伯巫夏并不算个太难伺候的人。他不喜被触碰,鲜少外出,平日里基本都呆在祭神塔钻研术法。苏戚只需要时不时地添点儿水啊糖汁的,出门帮忙披个衣服,搬运祭器,然后蹲在祭坛底下看他琢磨复杂的法阵。等巫夏累虚脱了,再把人扛到倦水居,极其敷衍地搓个头发什么的。日常一起用饭,晚间守夜陪侍,缩在角落胡乱卷个毯子就能对付一夜。只要这人夜里不闹腾,不醒来,人间就很太平。反之,梦魇过后的巫夏会变得特别无理取闹。比如现在。大宗伯坐在榻上,渐趋冰冷的眼眸死死盯着她,也不知在寻思什么。半晌,他突然道:“我推你,你不生气么?”
苏戚思索了下,平静摇头。这人挺事儿的,还是顺着他比较好,免得又乱发脾气。大晚上的,随便应付几句得了,她可不想熬夜不睡觉。哪知巫夏脸色愈发阴沉,搭在榻边的手指渐渐收紧。“你怎么可能不生气?怎么可以不生气?”
他质问道,“苏戚,你是不把我放在眼里么?”
苏戚:?听听这都是什么胡搅蛮缠的问题。她颇感无语,直觉自己不能接茬,否则指不定要吵起来。但这般沉默表现,看在巫夏眼里,便是无动于衷漠然处之的模样。巫夏很不舒服。最近,他做了许许多多关于苏戚的梦。梦里的她,时而是锦衣打马的少年郎,时而又是红裙灼艳的女子。她在宾客满座的欢场一掷千金,又于众目睽睽之下与人多番比试,营救身陷囹圄的挚友。和同窗学子夜行高歌,扮作妓子暗杀胡作非为的恶徒。她与薛景寒相识相知,反复磨合,终成眷属。她自由散漫,知善明恶,行事不循礼法,不愿虚与委蛇。梦境太真实了。不知有多少次,巫夏变成了薛景寒,用着薛景寒的眼睛,感受着薛景寒的情绪,将酸甜苦辣爱恨嗔痴全尝了一遍。明明没有真正接触过那个苏戚,他却已经熟知她的一切。知道她并非没有脾气,只是有时候懒怠生气。不在意,不关心。而那些不被在意的对象,大抵是什么惫懒的仆役,骄纵的贵女,吱哇乱叫没啥威胁力的路人或过客。现在苏戚摆出这种平淡的反应,是说他上不得台面,不值得她动怒么?巫夏就很气。他看着眼前神色木然的小哑仆,就不由自主想起言笑晏晏的太仆之女,两相比较,喉咙里便好似卡着鱼刺,哪儿哪儿都不舒服。“我对你并不好。”
他说。苏戚惊了一下,不明白这人又想做什么。巫夏仔细数来:“我克扣你吃穿,不允你回屋休憩,要你堂堂高门贵女做下贱的奴仆,禁足于宗庙,不得见万里河山。”
苏戚默默看他。你挺门儿清的还。巫夏把自己做过的事全数了一遍,咄咄发言:“如此看来,你应当厌恶我的。苏戚,你厌恶我么?”
苏戚确定他在真情实意地发问,而非为难设套,于是如实回答:「的确不怎么喜欢。」巫夏又问:“你是否会因我而生气动怒?”
果然绕不过这个问题。苏戚没再回避:「有时会。」巫夏手指略松,脸上露出了细微的满意神色。苏戚不知道这人为啥心情又变好了,简直匪夷所思不合逻辑。她寻思总该能歇着了吧,没想到巫夏又说:“甚好,我亦厌恶你。”
说完,微微笑了笑,躺下继续睡觉。剩一个瞠着眼睛的苏戚,手指攥起又松开,硬是忍住了殴打大宗伯的欲望。……妈的,神经病。她回角落扯了毯子,闭眼修身养性。昏暗夜色中,巫夏背对着苏戚,双眸清冷而平静。方才残存的情绪,已经归于虚无。他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不能受梦境影响,对苏戚产生怜悯之情。为了完成栾陵大计,他必须利用苏戚,伤害苏戚,然后……永远失去苏戚。三日后,巫夏再次来到祭坛。转生阵即将完成,他需要做最后的完善。站在法阵中央,巫夏用匕首割开自己的手腕,让鲜血一滴滴落进阵眼。旁观的苏戚有些好奇,对他做口型:「这是为何?」巫夏动作微顿,冷声回答道:“是为了以防万一。”
他没有详说。转生之人并不携带前世记忆。而复兴栾陵,必须要让薛景寒记起过往,方能接过大宗伯的重任。所以,巫夏请求敬王魏佚帮忙,让子嗣后人想尽办法,把薛景寒带到这座祭坛来,接触转生阵。届时,薛景寒会想起一切。但这样做并不够稳妥。在梦境里,巫夏能深切感知到薛景寒的情绪。他知晓来世的自己深爱苏戚,而这份真情,极有可能阻碍筹谋的大计。他必须要让薛景寒断情绝爱,休要因儿女私情不愿侵吞大衍,从而影响栾陵复兴。任何隐患都该杜绝。任何爱恨都该消亡。巫夏洒完血,蘸着血水与朱砂刻画新的符文。他凝聚心神,因体力不支而双手颤抖,眼前发黑晕眩。再坚持一下。他咬紧牙关,听见自己耳朵轰鸣的噪音。再坚持……一下……他画完最后一笔,跌跌撞撞退出法阵,倒在地上剧烈喘息。“成了……”巫夏的嗓音似笑似叹。苏戚过来搀扶。他抬眼看向她,不自觉抿紧了嘴唇,移开视线。“别管我。你离远些。”
苏戚并不坚持,退后数步,等着他缓和精神。巫夏垂着脑袋不说话。也许有那么一瞬间,他生出了类似愧疚的情绪。因着他在转生阵做的手脚,毁坏了苏戚和薛景寒的姻缘。——当薛景寒踏上此阵,恢复记忆的同时,也会丢掉所有儿女情长,从此不识爱恨。这是他的咒,是他给另一个自己选择的未来。他要让大衍的薛丞相,彻彻底底回到大宗伯的位置。……三百余年后,螺阳山。薛景寒赏雪归来,又在客房住了一日。当天夜里,被撵出门无家可归的萧煜溜进柳如茵居住的小院,叩响窗户。柳如茵隔着窗子认出是他,吓得险些丢了手里的油灯。“你为何夜间前来?”
萧煜压着嗓子说话:“快些收拾,我带你去看个东西。”
柳如茵听他语气郑重严肃,只当是有要紧事,急匆匆套上衣裳挽起发髻,蹑手蹑脚推开门。萧煜已经在外头候着了,见她出来,一把将人手腕攥住,走出院门,沿着山路向上走。柳如茵小声问话:“我们要去哪里呀?”
“宗祠。”
宗祠?她不明所以,跟着萧煜爬坡绕岗,尽走些磕磕绊绊的小道,最后来到一处寂静阴暗的祠堂。正门锁着,刚想问怎么办,却见萧煜绕到后面,伸手在爬满藤蔓枯枝的墙面扒拉半天,扒出个挂了锁的深红小门。在柳如茵疑惑的注视下,萧煜从袖子里掏出个黄铜钥匙,随随便便把门开了。“小时候偷的。”
他捏着钥匙解释,“我也是碰运气,真没想到这么多年都不换锁。”
如果换过锁,您打算怎么开门?柳如茵很想问个仔细。萧煜钻进门洞,招招手要她进来。柳如茵犹豫了下,弯着腰小心翼翼往里走,只觉门洞内逼仄狭窄,空气也阴潮得厉害,有种木头腐烂的味道。她不免害怕,下意识拉住萧煜的手。对方轻笑了一声,倒也没挣脱。两人摸黑走了十来步路,渐渐能感觉到光亮和风流动的气息。萧煜又掏出个火折子,点亮之际开玩笑:“给你看个美人。”
柳如茵被突然而至的火光刺得眯起了眼。待再睁开,隐约看见面前有堵墙,墙上挂着约有丈高的绢画。画里仅有一位身披鹤氅的男子,双目微垂,手执莲花长剑,银白发丝随意散落腰间。像无情的神佛俯瞰苍生。堕尘的仙人即将归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