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进到暗室里,大失所望。除了墙上的绢画,他不知道这地方还有什么玄妙。画上的人他也不认识,估摸是祖辈人物,特意挂在这里以作悼念。不过有个暗室挺好的,方便藏身躲人,谁也找不见。于是萧煜找来陶泥,拓了钥匙模子,在家里搜罗到样式相近的钥匙反复打磨,最终成功地拿着它打开了宗祠的小红门。从此,这间暗室成为他的栖息地。隔三差五,就要躲进来睡一觉,或者清点他从萧陈萧云身上刮来的战利品。通往前头祠堂的门,他是不感兴趣的。那些个阴森庄严的牌位,浓烈呛人的香火,只会让人感到压抑。有一次,萧煜坑完萧云,被父亲追着打。他躲进暗室,饭也没吃,迷迷糊糊睡着了,直至听见墙那头有人说话,才渐渐清醒。说话的人,是当时的族长萧鄞,以及青年才俊萧迟风。他们说,时日渐近,再等十几年,栾陵就能回来了。他们说,为着大宗伯的预言,和敬王交托后人的重任,这三百年来蛰伏螺阳山,个中滋味难以言说。他们说,万事俱备,仍需谨慎,再给大衍天子送人的时候,就选最听话懂事的罢。萧陈萧云他们家不愿一心侍二主,那个萧熠瞧着不错,小小年纪聪慧过人,且性子温驯,不易生事……躲在暗室里的萧煜听了满耳朵的秘密。知道了萧氏并不忠于大衍,连当年帮着圣祖打天下,都是为了让大衍顺利建国,印证大宗伯巫夏的预言。知道了邻山姓魏的人家是栾陵皇室血脉,也是萧氏保护的大人物。知道了绢画里的男子正是逝世的大宗伯,而那些送去大衍侍奉君主的萧家人,尽心竭力期望大衍兴盛,有朝一日能偷天换日,让栾陵迁都京城。知道了他的孪生兄长,即将成为下一个送往京城的棋子。“……我不记得了。”
萧煜勾着唇角,半真半假道,“总归他们说的都是些白日做梦的胡话,记不记得有什么要紧。我不是告诉过你么?萧家的人都是疯子,傻子,住在山里太多年,脑子都有点儿问题。你看,薛相和这画上的人很像罢?所以萧家人以为他是画中人转世,奉为上宾。”
是这样么?柳如茵愣愣的。“这画中男子与萧氏颇有渊源,算是祖辈敬仰的人物。”
萧煜道,“现在萧氏把薛相当成了转世之人,你说说,傻不傻?疯不疯?”
柳如茵跟着他的思路走,恍然道:“是有点儿。”
怪不得萧煜把薛相带来螺阳山,当得一桩功绩。她理清了这里头的缘由,顿觉萧氏也没传闻中玄乎,瞧着还挺憨。隐士高人多有怪癖,神神道道也正常,嗯。萧煜看着柳如茵脸上丰富变化的表情,笑意止不住地往外淌。“所以说,姓萧的没啥好玩意儿,疯疯傻傻的,人还贼坏。三啊,你可得离远点儿,免得被他们骗了,害了,落一身委屈。”
柳如茵看他:“你也姓萧。”
萧煜愣怔一瞬,点头道:“是,我也姓萧。”
柳如茵:“所以你不要骂自己。”
“三姑娘人真好。”
萧煜弯起狭长的眼眸,用惯常戏谑的语调说道,“其实我也一样的,甚至比他们还坏,还疯。什么萧迟风,萧问亭,萧陈,都不及我狼心狗肺,心肠恶毒……”啪嗒,火折子被撞落在地。碎裂的火星倾倒而出,迅速熄灭。在黯淡阴冷的暗室里,柳如茵双手交叠,捂住了萧煜的嘴唇。她浑身都冷,深夜山里哪有不冻人的,可是手心指腹却仿佛贴了块灼热的铁,烧得她声音颤抖。“你、你别这么说,也别这么笑……”她看着难受。“你不算太坏,而且脑子很好使。”
柳如茵竭力搜寻言辞,“京里的官儿都怕你,我爹爹也说了,萧煜的鼻子像狗一样,闻着腥味儿就去了,谁想干点儿私活都得藏着掖着……”萧煜笑得肩膀直抖:“三姑娘,你是夸我还是骂我哪?”
他说话的时候,热气扑到柳如茵指间,逼得她连忙往后缩。不料萧煜抓住她的手指,追问道:“你真觉得我好?”
这问题不对。柳如茵可没说过他好,只说不算坏。结果萧煜这么一问,她脑子转不过弯来,傻愣愣地点头。萧煜叹息:“三啊,你怎么这么傻呢?我现在信你真喜欢我了。”
柳如茵想骂他,难道你以前不信?刚张嘴,眼前落下一片黑,温热的唇齿咬住了她的,声音全被堵在了发颤的喉咙里。轰的一声,浑身的血液涌上脑袋。柳如茵站都站不稳,呜咽着退缩着想逃,被萧煜握住双肩,按到冰冷的墙壁上。然后是更漫长的亲吻,不温柔,不激烈,和他的性子一样,反复逗弄漫不经心,是游刃有余的戏耍与怜悯。但此刻的柳如茵,无法分神体会到这一点。她紧张得不会换气,心脏扑通扑通就要蹦出胸腔来,整个人晕乎乎的浸泡在羞赧与欢喜的情绪里,直至窒息。萧煜略略放开她,嗓音含笑:“三姑娘,吸气。”
柳如茵这才回过神来,大口大口呼吸着,羞恼地踢了他一脚。须臾,又低声说:“唤我阿茵。”
萧煜并不答应,只拿手掌抚弄她汗湿的脊背,权当抚慰。暗室的昏黑隐没了他全无笑意的脸庞,亦遮掩住眼底涌动的暗潮。他的确很坏。苏戚落水不醒后,薛景寒要去栾陵。他便顺水推舟,把人带到了螺阳山,方便萧氏施行计划。当年萧迟风在祠堂说过,只要把转世的薛景寒带进栾陵宗庙的祭坛,薛景寒就能恢复记忆,重新成为大宗伯。萧煜根本不信这些乱七八糟的术法,他之所以诱使薛景寒上螺阳山,只为探清这帮萧家人究竟想怎么做,做什么,看一看这所谓三百年的蛰伏,最终得个什么结果。他不信大宗伯巫夏的预言。不信薛景寒是巫夏的转世。不信这栾陵能够替代大衍。什么萧氏魏氏,全是古国余孽,棺椁里爬出来的玩意儿,整天做着旧梦。梦破了才好呢,那才值得欢喜,算个乐子。栾陵怎能替代大衍呢?有他萧煜在,这愿景永远不可能到来。永远,不会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