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年。八年来,她未曾放弃过回家的念头。可穿越一事玄而又玄,任凭她如何努力也无法寻见契机。囚室不是没去过,然而没用,钻池子憋气也试了许多遍,最终败于求生本能。唯一的成就是学会了水下憋气,时间还挺长。如果她再次回到大衍,估计谁也不敢再嘲笑她是不会水的旱鸭子。可是……她还能回去么?苏戚不知道。对于大衍的记忆,已经随着岁月的流逝而逐渐模糊起来。仔细想想,她在大衍统共也只呆了三四年,而栾陵,足足有八年。日子久了,总会产生某种错觉,好像现在的生活才是真实的,曾经那些爱啊恨啊倦懒随意的时光,都是轻飘飘的梦。真要当成梦也好,这样她能过得舒心些。只是她学不会逃避,该是什么就是什么,不刻意铭记,也不哄骗自己去忘记。适应现状,但不改变自己。拿了巫夏指定的书,苏戚安静坐在角落,开始读那些歪歪扭扭的图画符号和文字。这期间巫夏并不打扰她,两人各忙各的,像素不相识的陌生人。日头西斜,余晖染红地面,便有清冷嗓音响起。“过来添水。”
这是一个讯号。苏戚收好书籍,走过去主动交给巫夏,帮他添满一盅柘浆汁,然后跪坐在案桌对面等待询问。巫夏抿一口柘浆,润润嗓子,就开始抽考书中的内容。他话不多,提问总有些刁钻,苏戚答着答着,难免卡壳出错。她这会儿也有学生样子,诚恳解释哪里不懂,哪里困惑。巫夏摊开书来,把难解之处拆开来仔细阐明,并穿插几个问题,看苏戚究竟有无领悟。若对答中意,他便扬起眉梢,暗金的瞳孔显出些微暖意来,连带着眼尾的细纹也深了几分。巫夏老了。按理说,他未过不惑之年,又有一副好相貌,本不该衰老得如此之快。可苏戚亲眼看着他一日日衰败下去,像是抽干了生气的梅树,即将消融的雪。身形单薄且脆弱,严重畏寒,下巴尖得硌人,远不如薛景寒丰神玉骨。当然他依旧是好看的。即便肤色苍白,手指瘦得关节凸出,眼周鼻翼有了细细的纹路。他的苍老,更多的显现在神色中,呼吸里,以及愈发频繁的病痛。讲完书,巫夏也乏了,撑着案桌站起来,要回倦水居用饭沐浴。这些年他没再寻觅新的仆从,身边只有个苏戚。还是敞轩摆饭,两人对坐赏景。巫夏不吝于分享饭食,当然,只是在苏戚表现良好的情况下。按照他的说辞,这是给苏戚勤学的犒赏,顺便补补她那愚笨的脑袋。事实上苏戚并不愚笨。巫夏嘴上刁难,心里却不得不承认,此人有悟性且不浮躁,用心教导定能成才。“如果再过几年……”他开了个头,却不再往下说了。苏戚疑惑地偏了偏头,见他不吱声,便继续埋头吃自己的饭。大宗伯近来越发喜欢自言自语,既没有交谈的意图,她自然不能主动追问。巫夏垂目望着碗里的鱼汤,心思早已飘到了远方。如果再过几年,栾陵平顺泰安,他想效仿巫溪大人,收苏戚为弟子,继承大宗伯之位。这位子总要有人来坐,他时日无多,苏戚是最合心意的人选。可是,世事没有如果。栾陵天灾将至,他们哪来的以后。思及此处,巫夏难得对苏戚又多了点儿难以言说的怜悯。被人害死来到栾陵,身份一落千丈,从高门贵女变成哑巴仆从,身体底子又差,努力这么多年勉强只算个普通人,不至于被病痛折磨,却恢复不到曾经力破重围的境界。这样也就罢了,还只剩两三年可活。他是不是……应当对她更好些呢?巫夏默不作声用完饭,第二天突然告知苏戚,她可以每月去都城游逛一日,入夜前归来即可。钱么,从他账上拨。苏戚愣了愣,客气道谢。可能是没瞧见预期的惊喜反应,巫夏冷哼一声,继续看书不搭理人了。苏戚没什么兴头能玩一整天,不过山奴很喜欢这种机会。到了日子,她带着山奴出去玩,把这傻大哥高兴得差点儿当场起舞。巫夏不反对苏戚捎带山奴的行为。有个人看着也好,不至于乱跑生事。出不出城倒不担心,没有他的手令,她根本无法离开都城。苏戚在城里采买了一些日用物品,坐在酒楼里凭栏俯瞰街道来来往往的行人。有女子抱琴为她唱曲,情意绵绵勾人得紧,可惜妾有心郎无情。山奴早就跑远了,他欢喜的东西多,总有忙不完的要紧事。苏戚便在楼里坐了半日。困了,就找间客房休憩,睡几个时辰,再在糕点的香气和商贩的吆喝声里醒来。沉浸在这种平常的烟火气里,也好。苏戚在外面闲逛的时候,巫夏仍然呆在祭神塔。没人陪伴在侧,他有些不习惯,一会儿换册竹简,一会儿摆弄祭器,嫌银壶里的水不热,杯子里的柘浆过酸。眼见黄昏来临,苏戚还不出现,他的情绪显而易见地变坏。得有多留恋外头,才不舍得回来啊?想想先前听到的传闻,说苏戚很受女子喜欢,每每回来又沾着脂粉气,巫夏更烦躁了。这混账,该不会破了宗庙的规矩,借机偷荤罢?不对,如果苏戚真敢做点儿什么,决计逃不过他的耳目。巫夏在这种莫名其妙的躁意中捱了半刻,起身走到窗前,正好望见苏戚和山奴一前一后往倦水居走。两人不知买了些什么东西,怀里抱着几个盒子,胳膊还挂着纸包。山奴笑得嘴角咧到耳根,伸着脖子非要跟苏戚聊天,什么“漂亮”“想嫁于你”之类零碎的话语飘进巫夏耳朵,让他扣紧了搭在窗沿的手指。果然出去勾搭女人了?巫夏忍了又忍,拢紧大氅走下祭神塔。他等不及传唤奴仆,只想把苏戚按进水里好生教训一番。这般轻浮心性,如何做得宗庙弟子?此时此刻巫夏早就忘了他先前的考虑,直把苏戚看作自己选定的后继之人。或许也不止是继承人。总之,他一脚踏进倦水居,推拒了周围奴仆的迎接,大踏步走到苏戚房门前,径直闯了进去。“谁允你在外胡来?你……”话说一半,他卡住了。苏戚背对着他,一条腿屈膝搭在床上,脱了外袍,正在换衣服。大半光裸的脊背,明晃晃露在视线里,肩胛骨的线条凸起而又流畅。巫夏下意识把门关上了。然后惊觉自己行为不当,转身往外走:“你换完衣裳来寻我!”
砰,门板掼上,震得房梁发抖。苏戚捏着换下来的里衣,呆愣着停顿片刻,心平气和继续穿衣。她倒不担心巫夏能看见什么,这具身体虽然抽条长高,却依旧不辨男女,从背后看,顶多像个过于瘦弱的年轻男子。而且栾陵不比大衍,穷困低微者多,营养不良的症状随处可见,古人眼神儿也不大好,巫夏并非医者,哪能辨骨认人。综上所述,苏戚不慌。换好衣裳后,她仔细检查自己身上没有沾到乱七八糟的香味儿,避免巫夏发作。确认万事无忧,才去祭神塔见大宗伯。大宗伯端坐案前,手捧竹简专心致志,丝毫没有察觉她的到来。苏戚看了看案桌的杯盏,满的。她行了见面礼,很自觉地走到书架前,选新的卷册来看。巫夏捏着竹简,指腹深深嵌进编绳里,眼神儿飘忽来飘忽去,始终看不清任何文字。目之所见,总是推开屋门那一瞬间的景象。他从未见过苏戚的身躯。平时藏在衣服里看不出来,这人……倒也挺瘦的。腰……很细。一把就能揽住。简直不像个男人。咔嗒,书架传来轻微的碰撞声。苏戚放书时没收住力道,这声音惊醒了巫夏,他丢了竹简,只觉额角突突直跳,凉意和憋闷感同时涌上喉头。莫名其妙。巫夏不再胡思乱想,拿来卜筮用具,习惯性推算国事。晚间睡得早了些,紧紧裹着被子,把自己缠成蚕蛹。苏戚怪道他今日早眠,吹了灯,也去角落歇息。果不其然半夜又闹梦魇。苏戚摇醒他,询问是否要喝水。巫夏拥着汗湿的被子,幽幽望着苏戚的脸,不说话也不表态,直让她心里发毛。怎么了这是?苏戚寻思巫夏究竟做了什么可怕的噩梦,不料他沙哑出声,内容无头无尾。“我没有龙阳之好。”
他说,“哪怕我从这里跳下去,也不会喜欢男人的身体。”
苏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