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苏戚走到宅院前,打算寻个理由,与薛景寒见面。不料杀戈唤她进来,如此甚好,免了许多麻烦。现在她用剑抵着薛景寒的喉咙,要他慢慢转过身来,看向自己。“薛相小心些,刀剑无眼。”
苏戚笑了下,觉得此时此刻实在荒谬,她竟然也会这般与薛景寒说话。墙上的挂画,不是没注意到。她进来的时候,见薛景寒对着挂画出神,便也瞧了几眼。画中人自然是自己。套着萧禾的壳子,断舌哑喉的自己。住在倦水居的时候,苏戚鲜少看见自己的容颜。她的屋子里没有镜子,巫夏那里才有。近身侍奉时,方可匆匆一瞥,了解大致的模样。好看自然是好看的,虽然比不上大衍的苏家女,也有别样风采。但苏戚并不在意这些。无论在大衍还是栾陵,她都只是暂住在他人躯壳中的魂灵。薛景寒端详挂画的表情有些怀念的意味,于是苏戚确信,他真恢复了前世的记忆,认得出画中的“萧禾”。于巫夏而言,苏戚是哑仆,夺舍者,可利用的异世之人,以及……弟子。那么,对于现在的薛景寒来说,她又算什么呢?苏戚看着眉眼熟悉的青年,还未开口,反倒被对方抢占先机。“你怎么来的?”
薛景寒问。“从军营偷跑,追着你们来螺阳山。”
苏戚依旧抵着他的咽喉,锋利剑身险些擦过脆弱肌肤。薛景寒不以为意,仿佛这剑并不存在。他语速较缓,嗓音如清泉流淌过玉石,让人身心妥帖。“那你一定追得很急,很累。”
苏戚说:“是啊。”
她好不容易回到这具身体,又被弓箭射穿大腿,私下里训练几日,才能勉强策马赶路。荒凉无垠的戈壁滩冷得要命,她伏在马背上感觉骨头都被颠散架。呼啸的寒风如同千万细针,扎进骨髓神经;又如毫不留情的耳光,接连不断甩在麻木的脸上。她撑着一口热气,不眠不休赶到这里,与薛景寒见面。“我想问问你,亲自问你。”
苏戚望着他清冷美丽的眼眸,无法从中寻见任何情意,“阿暖,你究竟为何要杀我?”
“只为这件事?”
薛景寒叹息,自言自语道,“是啊,你本就如此。”
不怨恨,不畏惧。不哭哭啼啼质问或投怀送抱。她只想得到一个真相。“我依旧觉得你很好。”
薛景寒用事不关己的语调说道,“可是,你不该来见我的。穆念青没有提醒你么?”
苏戚一怔。胸口蔓延的冰凉,让她几乎拿不住沉重的长剑。晕红的火光透过窗棂,落在薛景寒的脸上,像极了斑斑铁锈。他的眼里似有怜悯,又好像什么都没有。精雕细琢的手指,握着苏戚熟识的青碧刀具,薄如蝉翼的刃尖已经没入她的左胸,鲜血溢过刀背蟒缠莲的纹路。“我一见你,便想杀你。”
薛景寒三言两语讲完转生阵的影响,“戚戚,你不该来的。越是见到你,这种感觉越强烈啊。”
虽然唤她戚戚,说话也很温柔。但他仍然握着刀柄,一寸寸往进送。他看她,只是看一个陌生的将死之人。苏戚疼得无法喘息。她奋力抓住薛景寒的手,转而用剑敲击他侧颈与腕骨,然后迅速后退几步。薛景寒松脱了手,身体歪斜着靠到书架上,撞落玉瓶瓷器。叮呤咣啷的碎裂声,使得杀戈迅速赶来。待瞧见书房内的情形,辨别出所谓兵卒的容颜,一时愣怔着不知该怎么办。苏戚按住流血的伤口,不敢拔刀,跌跌撞撞朝门外奔去。杀戈不由侧身让开,听见薛景寒略带颤抖的声音。“抓住她……杀了她。”
丞相脊背微弓,染血的手指握住自己脖颈,像是要拼命抑制某种疯狂的冲动。可是他的眼睛是冷的,心也冷。杀了苏戚。他的声音贴着他的耳朵,用平静而癫狂的口吻反复诉说。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魏煊与笑奴躲在衣橱的暗格里,听着外面来来回回的脚步声。很多人在哭,在求饶,或者怒斥穆念青与薛景寒的冷血无情。他都忍不住要笑出声来了。骂薛景寒能理解,毕竟这个人诓骗了栾陵遗民,还引衍西军上山杀人。可骂穆念青冷血无情……大衍的将军该对你们有什么情义?人家不杀光,等着你们复辟么?笑奴挤得难受,一脸不高兴的样子。屋子里被人放了火,气温闷热得很,烟雾呛口鼻。魏煊听不见什么动静了,总算从衣橱里爬出来,顺手给襁褓里的婴孩拔掉银针。“太呛了,他喘不过气。”
魏煊解释着,带上笑奴往外走。地上横七竖八躺着死尸,他尚有闲心给身旁的女人指认。“这个是我舅父,旁边的是他妾室。”
“脸都烧焦了的那个?好像是我爹的二夫人啊。”
“要去隔壁院子看看么?”
魏煊问笑奴,“姑母和叔父也许都在呢。”
笑奴思考了下,皱眉道:“谁?”
“我爹的兄长和妹妹啊。”
魏煊也不用什么尊称,轻笑解释道,“笑奴又忘了,他们生下了你,算是你的爹娘。”
笑奴摇头:“不去。”
“不去也行。”
魏煊边走边说,四下里张望着,“穆念青似乎已经带兵撤离了,你我走小路下山,或可避开衍西军。”
他回头看熊熊燃烧的屋舍,略长的桃花眼里映着热烈光芒。“真好啊,这个结局。螺阳山的人最怕火,以前你困在着火的屋子里出不来,谁也不敢救,还得靠我进去捞人。”
笑奴是魏氏兄妹诞下的孩子,命里带痴,为生母所不喜,遗弃山间。魏煊把她带回来养着,起了个贱名儿。可是她傻,各房兄弟姊妹觉得她玷污了血脉,总要明里暗里欺负。其实哪有什么高低贵贱,魏氏为了保住这支血脉,常有近亲结姻的情况,乱得很。他这个世子,也不见得身份有多干净。一日家中走水,笑奴受困,没人敢救也不愿救,是魏煊浇了一身水,进去把她抱出来。两人性命无虞,但容貌皆有损毁。后来也不知笑奴怀了谁的孩子。总归不是萧家人就是魏家人。螺阳山有螺阳山的规矩,怀胎不允许私自落掉。笑奴便生下来,整日抱着这个玩意儿,起名唤作阿随。“咳咳,咳……”有人爬出回廊,不顾满身火焰,伸手去抓魏煊的脚。“救,救我……”魏煊辨认数息,隐约记得这是个妹妹,堂的还是表的,算不清楚。魏氏早就乱了,又乱又疯,腌臜得很。他退后半步,蹭掉靴面上的火星子。“走罢,待会儿该都烧起来了。”
他和笑奴绕开燃烧的树木与回廊,有的地方路堵死了,只能从花厅出去。浓烟呛得笑奴直咳嗽,声音特别怪异,逗得魏煊想笑。下一刻,头顶烧断的房梁轰然坠下。魏煊下意识推开笑奴,自己却被断梁砸中腰身,呕出一口血来。他感觉有几根肋骨刺进了肺腑。火苗窜上衣衫,沿着脊背啃咬头皮。笑奴跨出门槛,抱着孩子静静地看。“笑奴啊。”
魏煊问她,“你不打算救我么?”
笑奴说:“不。”
“阿煊,这里很呛。”
她转身离开,一直没有回头。魏煊吃吃地笑,躺在滚热的地上,看着自己的手臂皮肤逐渐融化。这样也没什么不好,活着和死去都不是什么有意思的事情。生在螺阳山,本就是一种诅咒。……苏戚一直在逃。她感觉很痛,痛意让大脑无比清醒。知道这一切都不是梦,世事荒唐又无从评述。巫夏死前的模样重新浮现眼前,现在苏戚终于知道,为何他拼尽最后一口气想去祭坛。又为何低声呢喃,说着对不起。“我一点也不想原谅你。”
苏戚按紧胸前的伤口,深一脚浅一脚地跑在山路上。她能听见背后的喧哗,似乎是薛景寒派人来追。破碎的尸骸随处可见,尚且不知发生何事的士兵们三五结伴,拖着疲惫的身躯往下走。苏戚经过他们身边,听见有人提到穆念青在对面山上清剿魏氏,便竭力前行,想找到他。如果薛景寒要杀人,现在只有穆念青能救她。可是苏戚没能遇上穆念青。她对螺阳山不熟,满目火光又特别刺眼。也不知是不是走岔路,迎面撞上个面容烧伤的女子,许是压疼了对方怀里的婴孩,呜呜咽咽的啼哭声顿时响起。笑奴不耐烦哭声,眉间闪过一丝阴鸷。“再吵,就去死。”
一边说着,手指从袖间摸出银针,就要扎进婴孩身躯。苏戚观其动作,瞳孔骤然收缩。就是这个人,推她坠湖——苏戚直觉不会错。她扭住笑奴施针的手腕,喝道:“你住手!”
笑奴也认出了苏戚,当即挣扎退开,扬起手来,银针袭向对方眼珠。两人扭打在一起,苏戚受了伤,不小心没防住,被笑奴拔出刀刃,鲜血顿时大肆漫溢。她按住刀伤,奋力抢过婴孩,一掌拍在笑奴心口。旁边横斜着许多烧焦的树木。天色未亮,谁也不知道焦木与浮土下面,藏着陡峭断崖。笑奴趔趄着一脚踩空,身体急速下坠的同时,抓住了苏戚的脚踝。由于失血过多,苏戚没能站稳,被拖拽着一同滚落山崖。她听到身体骨骼断裂的哀鸣。鲜血与烟灰与尘屑共同飞溅起来,然后蒙住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