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元有个老毛病,做任何事都得卜算一番。起床要算吉凶,外出需择日,遇着大事更是慎之又慎。此次跟随薛景寒离京,他始终忐忑难安,每次卜问情况,无一不是大凶。随薛相去栾陵,凶。跟在薛相身边,凶。苏戚的命数,凶。到最后,他都快要不认识何谓吉凶之兆了。为了保全自己,当柳如茵决意出城时,申元自告奋勇承揽护送任务。反正薛景寒忙着去宗庙寻找秘术,不可能给柳三分派护卫,申道长看起来也不堪大用,正好送送娇小姐,借机逃离栾陵古城。想法很美好,现实多意外。突然窜出来的奇怪女人,用针扎了他的脖子。申元当即昏厥,再醒来,发觉自己仰躺在废墟中,头顶一片灿烂星辰。远处有凌乱的脚步声,一些人低声交谈,话里隐约提到“萧煜”“薛相要拿人”等字眼。他鲤鱼打挺爬起来,摸索着道路将自己藏进隐蔽的小旮旯里,掏了罗盘和卦签,给自己占了一卦。逃不逃?结果是该逃。申元又躲又藏的,始终无法接近城门。他怪道这座破城如何有了许多陌生守卫,也不知薛相去了哪里,只好瑟瑟缩缩苟起来,打算瞅机会离开。这一躲,就是好几天。渴了揪杂草咀嚼,饿了就从怀里掏个干饼。也只有这么半块饼,路上以防万一藏起来的。跟着卜算的结果,他日夜探路,潜入城东地界,甚至找到了一处可供藏身的破柴房。白天不出现,深夜偷偷出来,去临近的厨房偷点儿凉水和食物。也不敢多拿,怕人发现。忍饥挨饿许多天,他零零碎碎捕捉到一些话语,对薛景寒的情况有所耳闻。知道衍西军前来捉人,而醒来的苏戚险些被杀。……太吓人了。从丞相变成大宗伯,莫名其妙要杀爱妻。申元心有余悸地抚摸胸口,心道幸亏自己躲了起来,否则指不定也遭殃,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他年纪大了,越来越惜命。以前吃过薛景寒的亏,再不肯撞到这人手里。只要顺利逃出去,以后绝对不要沾惹是非,什么京城,栾陵,再也不去;什么丞相,大宗伯,离魂之症,天子与国运,爱谁管谁管!他要潜心修道,不问世事!想必师祖听到了他的祈愿,终于,在某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守城的萧家人中毒了,衍西军破城而入。申元还没来得及偷窃晚饭,便迷迷糊糊逃出了城。啊,真好啊。他混在人群里向前走,深深吸了口凉气,感动得热泪盈眶。这大概就是自由的味道吧。下一刻,他被枯瘦脱形的陌生男子抓住,询问戚映萱的下落。……申元不认识这男人,更不认识戚映萱。他急着离开,甩掉对方就跑,没跑几步,被衍西军的士兵驱赶着,站到纷乱嘈杂的人群里。周围全是衣不蔽体的男男女女,他眼睛都不知该往哪里放,躲啊躲的,便碰上了同样被驱赶过来的萧煜和柳如茵。三人大眼瞪小眼,均是心情复杂。“好久不见啊。呵呵……”申元干笑着打招呼。萧煜叹口气:“道长,你看起来也遭了很多罪啊。”
因为四周的情况实在辣眼睛,几人被迫寻找话题,尴尬交谈。他们交换了彼此的遭遇,觉得谁也没比谁好,总之都是惨。萧煜视线乱晃,看见表情痴傻的戚映萱被士兵送过来,一位枯瘦男人接住她。这是……戚二和杜衡?他心道挺巧,没想到这两人竟然也被抓到栾陵。再看进出城门的衍西军,正在向外搬运兵器。不清楚的事情太多了,萧煜得好好捋一捋。柳如茵管不得许多,听申元说薛景寒要杀苏戚,羞愧又着急。愧的是自己把心思大多分给了萧煜,不知道苏戚的清醒和遭遇。急的是耳目闭塞,根本不清楚对方如今安危。“仙长快说清楚,苏戚现在在哪儿?我得去看她……”申元挠挠后脑勺,不确定地说:“应当就在衍西军吧?听说那日被穆将军救走了。且让贫道卜算一番……”卦签摆弄片刻,结果出乎意料。“那什么……”申元顶不住柳如茵的目光,艰难道,“苏姑娘似乎离得挺远,决计不在这附近。”
苏戚在哪儿?这个问题,没人能给出答案。穆念青带人前往栾陵诈降的时候,她便暗自做好准备,一面注意着军营里的情况,一面伺机脱身。某天夜里,真让她找到了机会。许是没人会想到,虚弱且受伤的薛夫人向来乖顺,敢突然逃跑。她换上营帐内闲置的暗银盔甲,挎着佩剑,骑上偷来的战马,去追薛景寒一行人。连日在军营观察偷听,苏戚早已推断出薛穆二人的计谋。也不难猜,毕竟这两个人她都很熟悉。冬日的戈壁滩,尚有残雪未化。她循着队伍行进的踪迹,一路驰骋赶到螺阳山,恰是衍西军动手的后半夜。苏戚望见漫山火光与浓烟,隐隐听闻刀剑相击,悲苦嘶嚎。山里迷阵均遭破坏,伏兵源源不断涌进村落,与魏萧族人厮杀搏斗。她拄着剑,爬至山腰位置,背后已然布满虚汗。倚靠着烧焦的树干,她站在昏暗处眯着眼睛向远处张望。偶尔有士兵从身边匆匆跑过,因着这身暗银盔甲,暂且无人察觉她真正的身份。平坦山路通往一处宽敞院落,与苏戚只隔十来丈距离。院内有火光,但寂静得很,似乎没有人。沿着山路继续往上看,便能见到许多燃烧的屋舍。人影绰绰,或交战正酣,或追赶窜逃,端的一派混乱景象。有四五人从山后绕出来,走向附近的冷清院落。离得近了,苏戚看清来人脸庞,不由握紧剑柄。是薛景寒。身边跟着杀戈,后头有几个士兵护送。薛景寒还是漠然平静的模样,唯独袍袖烧焦些许。杀戈捂着流血的臂膀,无奈说道:“方才实在太危险了,魏谙武艺高强,萧迟风夫妇亦非平庸之辈。我与穆将军只能勉强对敌,若不是亲兵及时闯入,恐怕大人要出事……”薛景寒道:“伏击不可拖延时日,今晚最方便,等天亮了会很麻烦。兵行险着,却是最好的选择。”
杀戈无法反驳,与薛景寒走进宅院,扭头对后面的士兵说话:“你们不必守在这里,且去山上帮忙罢。这周围都打扫干净了,萧氏气数已尽,逃不出来。”
士兵抱拳应诺。苏戚站在阴影里,手指微动,目送那两人身影消失在门后。……杀戈送薛景寒走进堂屋,垂首道:“大人休息片刻,我去处理下伤口。此处是萧煜家宅,向来门庭冷落,今夜反倒安全清净。”
薛景寒点点头,背着手在屋内打量陈设。挺普通的地方,唯独正中一块匾额,写着“清正明净”四个大字,实在引人发笑。萧煜自然配不上这几个字。生身父母么,大约也不行。薛景寒听过穆念青的描述,关于那两个主动送上门却受不住刑讯的中年夫妇。他大抵能明白萧煜为何如此逆反,但不理解萧煜作死折腾的诉求。好好活着,不好么。杀戈从厢房里翻找出药箱和细麻布,坐在屋外台阶上,包扎胳膊的伤口。半个时辰前在竹楼,双方撕破脸皮打起来,情况委实凶险,他和穆念青都受了伤。如今穆念青带兵围剿对山魏氏,他守着薛相在此休息,估计等天亮以后,所有的事情都能顺利结束。杀萧氏,清魏氏,收缴武器与兵图。活口当然得留,留几个有用的,方便回大衍之后彻查细作,整顿官吏。剩下的都得死。栾陵亡了,栾陵的遗民也该尘归尘,土归土。杀戈很欣慰,自家大人并不打算当什么大宗伯,将大衍搅得天翻地覆。把这些破事儿解决以后,大人还是大人,没什么可担忧的。除了……苏戚。杀戈动作熟练地给细麻布打了个结,心情有些沉郁。他不明白大人态度转变的原因,甚至无法再当面提及苏戚的名字。偶尔失言,便见薛景寒神情冷冽,浑身透出尖锐的寒意来。恍神间,薛景寒已经推开书房的门,要他煮茶送来。山火烧了这么久,难免有些燥热。杀戈犹豫了下,不敢放薛景寒独自一人,望见院门外走过兵卒,便把人唤进来,要他帮忙守着书房。那兵卒俯首抱拳,沉声应道:“遵命。”
嗓音有些嘶哑,不辨男女。杀戈没多想,寻思着赶紧烧了茶就能去薛景寒身边,转身匆匆钻进后厨。兵卒抬起头来,望向安静的书房,微挑凤眸沉沉无光。书房内,薛景寒随意打量周围,没在书架和桌上找到什么感兴趣的东西。借着隐约的火光,他看见墙壁上悬挂的陈旧绢画。画中仅有一人,着圆领褐衣,长裤革靴,手持竹简坐于石墩上。侧脸朝向画外,露出俊秀温和的五官。薛景寒久久注视着,神色有片刻怔忡。他识得画中人。在那些陌生的、强塞进大脑的记忆中,时常闪现此人音容笑貌。“苏……”出声的刹那,锋利长剑蓦然出现,横在他脖颈间。苏戚站在薛景寒背后,一手持剑,一手按在他绷紧的肩头,低声道。“薛相,别来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