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景寒把手头的事情七七八八分派了出去,除了那些实在无法假于人手的重要政务,其他的不再过问。他腾出大量空闲时间,去太学讲书,偶尔指点几场论辩。到松亭吃饭,听往来宾客闲话,易容进思梦楼,于欢声笑语中看他人虚情假意,送往迎来。杀戈跟在薛景寒身边,大抵知道他想接触人生百态,喜怒哀乐。可是无论身在何处,周围多么热闹嘈杂,丞相都显得如此格格不入,清冷孤寂。世上最不缺无畏的学子和爱凑热闹的闲人。薛景寒去的地方多了,自然避不开有关苏戚的话题。太学生喜欢拿苏戚当例子,旁征博引议论为人之道,而酒楼楚馆的宾客更加随意,时不时便能提起苏戚来——当然越线的话是不敢说的,怕被治毁谤之罪。他们说苏戚的肆意张狂,奇闻轶事,说书先生更是编了许多精彩有趣的故事,口沫横飞地讲述。这些故事有夸张的成分,但百姓爱听嘛。比如姚常思,每次听说书先生讲得好,就痛快打赏。他出手阔绰,身份又摆在那里,一来二去的,松亭干脆专门设了场子,每日定时定点儿开讲,聚拢了不少食客。说书的也机灵,每逢讲到百戏楼苏戚战杜衡这一段,必定要浓墨重彩渲染看客的反应,比如姚小公子不计前嫌力捧旧友,在一面倒的赌局中,豪掷三百金支持苏戚,果真是慧眼识人……姚常思听得高兴,银子不要钱似的往外洒。薛景寒坐在松亭的雅间里,听着外头的热闹,神情还算平静,只是喝茶的次数变多了些。茶水里添了镇痛静心的药物,是太医署反复调配而成的方子,专门压制他的头痛之疾。“大人……”杀戈怕他待会儿又难受,忍不住劝道,“时候不早了,不如回宅子?”
入夜以后,食客们兴致上来了,还会更热闹呢。薛景寒看穿杀戈的忧虑,也不执意久留。他下楼时,大堂里的客人这才知晓丞相也在,个个吓得安静如鸡。说书的哪儿敢再谈苏戚,见薛景寒出门,赶紧收拾银钱打算跑路。同样坐在雅间里的姚常思站出来,冷笑一声:“跑什么?又没做亏心事,还会有人责罚你们不成?讲,继续讲!”
说着,取了腰间的玉坠子,随意抛下三楼,“今日说得好,唱得好,小爷我重赏!”
有姚小公子撑腰,加上钱财的诱惑,说书先生舍不得走了。片刻骚乱后,松亭重新陷入欢笑之中。薛景寒出来以后,没有乘车,而是沿街徒步前行。杀戈紧随其后,谨慎道:“大人,莫要在意。”
薛景寒面上没什么情绪,唯独眉心的褶皱泄露了他此时并不适意。“他们既没有毁谤苏戚,亦无过分歪曲事实,我在意什么。”
昔日程易水牵头在京城搞论辩,写文章,阵仗闹得太大。所以即便流言被压制住了,关于苏戚的议论依旧不会少。当然,有时候也不只是议论苏戚。她是一个引子,牵连官场权谋争斗,民生疾苦,道德伦常。这里头可挖掘的东西太多了,不由人不关注。譬如今上设女学,开官路,秋试结束后已经有一批官员走马上任。苏戚的事迹利用得当,对征召女官有很大的帮助。可惜莫余卿如今被软禁宫中,否则她站出来,自能为舆论献一份力。……薛景寒转身走进街边的铺面。杀戈犹自震惊,不敢信自己听到了什么。刚刚……大人是不是念了苏戚的名字?怎么会?明明以前都要刻意回避,哪怕必须提起,都用“她”字代替。现如今,竟然主动说了?愣怔之间,他抬头,这才看到云华锦的招牌。大跨步进了门,便见薛景寒立于店内,打量周围的各色锦缎与制好的成衣。掌柜的低眉顺眼候在一旁。“我记得有一年过生辰,苏戚穿了套暖色的夏裙,色泽灿如烟霞。”
薛景寒问掌柜,“那套裙子,应当是我陪她一起来店里选的,你还记得什么样子么?”
掌柜的愣了一下,回过神来赶忙回答:“记得记得,店里凡是给夫人做的衣裳,都有专门的记录,大人是要……”薛景寒颔首:“再做一套,送到薛宅。”
想了想,又补充道,“把先前做过的冬衣也送来。没记错的话,大氅是赤红绣金纹的。”
掌柜的不解其意:“若要添置新衣,不如挑选新款式?这些都是旧样式了……”薛景寒摇了摇头,语气坚决:“就要以前她穿过的。”
回薛宅的路上,杀戈揣了满腹疑惑,想问又不知从何问起。要是断荆在就好了,他想,断荆那个耿直脾气,肯定憋不住话,啥都敢问。但断荆月前已经离开京城,说是伤养得差不多了,要去外边儿寻人。薛景寒走进书房,抬脚时一个趔趄,差点儿摔倒。杀戈要扶,他已经重新站好,右手扣在门框上,指尖用力到泛白。细看的话,还能觉察细微的颤抖。杀戈知道,这是头痛的毛病又犯了。太医调配的药物虽然有用,也止不住丞相这么折腾。过了好一会儿,薛景寒平复呼吸,坐到书桌后面。暮色四合,他的脸庞在昏沉的光线中显得模糊不清。“以后你想提苏戚,就提罢。不必顾忌我。”
薛景寒说,“凡是和苏戚有关的消息,需要告诉我的,别隐瞒。”
杀戈自然乐意,只是:“大人缘何如此决定?”
短暂的沉默过后,薛景寒闭了闭眼睛,缓缓道:“我不愿受外物掣肘。”
他是没了爱恨贪嗔痴,可凭什么要被区区法阵左右,活成这般狼狈模样?他该有自己的意愿,自己的想法。他要摆脱法阵的控制。“它要我杀苏戚,它不允我容忍苏戚,我偏要反其道而行。”
薛景寒手指蜷起,紧握成拳,“我倒想看看,它能祸害到什么地步。”
这并非出于对苏戚的怜惜与关怀。而是他试图挣脱束缚的反抗。……从这一天起,薛景寒开始重温过往的回忆。他把藏在书桌暗格里的盒子取出来,摆弄里面的物件。苏戚打磨的棋石,苏戚送来的药膏和花球,苏戚被他没收的话本子……他自虐般地回顾当时的经历,连微末的细节也不肯放过。有时头痛到干呕,药汤一碗碗往肚子里灌。有时做得太过,以至于晕厥倒地,险些栽进水榭池塘。可无论怎样,他都没有停止这种堪比折磨的尝试。薛景寒给杀戈下了道命令。如果自己失控,想派人追查苏戚下落,抑或迁怒苏府,一定要及时阻止。这并非他的本意。说起来很奇妙,薛景寒始终觉得,苏戚并没有死。像是冥冥中的感应,又或者是因为苏戚常有离奇遭遇,不能以常理计算。太仆之女的身份,只是她寄宿的壳子,也许螺阳山一难,她又去了别的地方呢?成为萧禾,成为其他人。就像明昭帝。来到栾陵之后,他几次魂魄脱壳,躯体依如常人。直至最后永远长眠,身体开始腐烂。上穷碧落下黄泉,巫夏求神问卜,再寻不见魏明的痕迹。薛景寒推断,躯体不腐是夺舍者存活的最大证据。至于“萧禾”的死,天坠流火把人烧了个干净,她没了壳子,所以才会重新回到“苏戚”的身体里。这算不得奇怪,以前苏戚甚至进过薛景寒的迷障,不也好好的回来了么?不过,这些推断其实没什么意义。明昭帝最终死去,苏戚哪怕现在没事,迟早也是要死的。栾陵的秘术并不存在,申元说过,魂魄无法永远寄宿他人躯壳,而魏明的遭遇可以作证,苏戚最后只会迎来烟消云散的结局。他爱过她,现在不爱了,剖析对方的生死也不觉心痛。只是偶尔,极短暂的,体内某个地方会变得空空落落,仿佛被人挖走了一块。且说姚常思。那日在松亭豪掷钱财,喝得半醉回家后,被家仆拎到姚承海面前。老爷子已经训了半天儿子,转眼看见面色通红双眼迷蒙的孙儿,当即冷笑道:“你可真出息,能喝花酒,敢撑场子,赶明儿直接顶了你爹的缺,岂不更好!”
姚承海的儿子姚之道,任职光禄丞,奉行中庸之道,政绩普通,不求无功但求无过。平日里在姚府跟个隐形人儿似的,姚承海懒得搭理,只有遇着姚常思的事,才会把人弄过来敲打训诫。姚常思近来放纵得很,不跟世家子厮混,反而流连秦楼楚馆间,整日不着家。要么就是意气用事,借用祖父的关系仗势欺人,逼着北地官吏豪绅写联名状夸苏戚。简直胡来。姚承海骂完姚之道,又骂姚常思,见这孙儿半醉不醒的样子,气得吩咐家仆泼冰水。仆役哪儿敢真泼冰水啊,弄了盆微温的水浇在小公子头上。姚常思打了个激灵,终于清醒过来,抹了把湿淋淋的脸,跪直了说话。“爷爷……”纵使姚承海有百般不满,听见这声呼唤,脸上的严苛便清减几分。旁边的姚之道看得清楚,顿时满腹委屈,他自个儿还是亲儿子呢,都没这个待遇。当然,他也放不下身段喊姚承海爹爹。唉,年纪大了,长得五大三粗的,不好撒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