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用的巧劲,动作也快。恃醉占便宜的老汉只觉手背和肩膀发麻,不由松开钱香儿,踉跄着倒退几步,差点儿摔倒在酒楼前。“谁!谁打我?”
他有些茫然,迟钝地扭过头来,看见旁边站着的年轻人。身形高挑,但很瘦,瞧着弱不禁风的模样。心里的惊惧立即化作不屑,甚至还多了几分愤怒。“哪里来的野小子,敢打你大爷!”
他骂骂咧咧冲上前来,想揪住苏戚衣襟,被躲开了。“我不记得有这门亲戚。”
苏戚用剑鞘横在身前,挡住发癫的醉汉,顺便示意呆愣的钱香儿离开,“喝醉了就找个地方安生呆着,光天化日拉拉扯扯多不好看。”
老汉一时近不了身,挥舞着手臂胡乱喊叫:“要你多管闲事!吃饱了撑着在这儿装相!痨病鬼,也不扎尿桶里看看自己的模样!”
然后就是满嘴污言秽语,听都没法听。酒楼里的客人嘻嘻哈哈地笑。苏戚皱眉,正想推开胡搅蛮缠的老汉,不料对方突然抓住剑鞘,哇的一声吐了。黄黄绿绿的粘稠物落了满地,毫不客气地溅到苏戚的鞋面袍角。苏戚:“……”她不想要这身衣裳了。老汉吐完,身体也软了,没等苏戚推他,自个儿跌倒在路旁,哼哼唧唧的。苏戚没法讨说法,叹口气打算回去洗洗,再出来找活儿。钱香儿却走到面前,细声细气道:“这位公子,给你添麻烦了,若是方便,不如随我去家里换身衣裳?不费时间的,我家不远。”
苏戚想了想,客气应下。她实在不喜欢沾着发酸的臭气在外头晃悠。钱香儿弯着眼睛笑起来,平淡五官显得清秀许多,丰腴的脸颊露出浅浅酒窝。两人不再理会发酒疯的醉汉,沿街而行。似乎是因为解决了麻烦,钱香儿变得轻松起来,时不时和苏戚搭话。“公子贵姓?从哪里来?”
“我看公子有些面生……”“公子真厉害,我刚刚看见了,那个出剑的姿势,哇——”她模仿着苏戚先前的动作,眼睛亮晶晶的,毫不掩饰自己的钦佩与感激。“要不是公子出手相救,我还得跟那老不羞纠缠好久呢。”
“你初来乍到可能不知道,他呀,隔三差五就喝醉了瞎胡闹,装糊涂占人便宜,为老不尊,呸。还好意思让我喊二伯,谁愿意有这种亲戚?”
钱香儿忿忿的,说自己今天只是买了些针线,路过陈记酒楼,结果就被这人缠上。临溪县麻雀大点儿地方,低头不见抬头见,她平时有心躲着,可总有几次躲不开麻烦。苏戚默默听着,偶尔回答几句。比如自己姓戚,和家人来临溪县住,对这里不太熟。大约过了两刻钟,她们来到一间面点铺前,有个膀大腰圆的妇人正在店里忙活。“婶婶,我回来啦。”
钱香儿和妇人打招呼,顺势介绍身旁的苏戚,“这位公子方才在路上帮我,不小心弄污了衣服,我带他换一身。”
那妇人直起腰来,揩掉额头的汗,也不问路上发生了什么事,笑笑道:“你且进去罢,我屋里有你叔的干净衣裳。”
又对苏戚说,“小郎君莫要嫌弃。”
苏戚笑着道谢。她注意到妇人肩上腰间都系着宽厚的布带,将个熟睡的婴孩兜在背后。孩子大概不到两岁,长得白白胖胖的,趴在背上睡得极香。……面点铺的后门直通小院。地方不大,也就三间屋子,西南角搭了造饭的棚。钱香儿将苏戚引进屋里,抱来衣服和木屐,解释道:“戚公子先脱了袍子,我去帮你清洗下,今天日头好,晾晒起来干得快。”
苏戚再次道谢。她关起门来,很快换好外袍,将弄脏的衣物和鞋子拎在手里,递给候在外头的钱香儿。虽然这等小事她自己也能做,但对方一片好意,执意推拒反而不合适。等着也是等着。钱香儿坐在院子里搓洗衣袍的时候,苏戚跟着坐下,递个皂角换个水什么的。钱香儿挺高兴,一高兴,话匣子又打开了。“我家婶婶看起来很能干罢?她和我叔叔经营这家铺子十几年啦。先前闹疫病,县里死了不少人,我爹娘也过世了,婶婶便做主将我接过来,和他们一起住。”
“孩子?是婶婶的,以前家里还有两个哥哥,都染了病,没挺过来。这个孩子反倒命大,有福气……”钱香儿唠唠叨叨的,手里的活儿也不耽误。苏戚大致听明白了,这家人经历乌山地动与疫病灾难,血亲多离世,于是互相扶持着过日子。面点铺是夫妻店,丈夫勤恳老实,妻子干活儿利索,一年到头也能挣些小钱。钱香儿丧父丧母,得蒙这对夫妻照顾,不至于流落在外。她有一手好绣工,平日里绣些帕子衣裳,拿出去卖钱补贴家用。钱香儿说啊说,见苏戚始终认真聆听,胸膛里滚热的心便跳得更厉害了。钱香儿今年十八。家中遭逢变乱,错过了婚嫁的最好时机,如今年纪大了,都没什么人肯上门说媒。以前她只想着帮衬叔叔婶婶,嫁不出去就不嫁了,今日遇见这等温和正直的年轻男子,竟然不受控地动了心。大抵是情人眼中出西施,钱香儿看苏戚,越看越满意,只觉这人气质脱俗,不似市井粗人,若是再白上几分,养得壮实些,定然能迷倒许多姑娘家。钱香儿心里自有一番思量。她见苏戚衣着朴素,全无饰物,想是家境贫寒。这倒不是大问题,她不图富贵,只要能夫妻同心相携相守,日子肯定能越过越好……越想越脸红,她甚至没注意自己问出了声:“戚公子家里有谁?可曾婚娶?”
苏戚便把拟定的说辞告诉她:“母亲早年病逝,父亲离得远。现今跟着大姐出来长见识,她是个郎中。”
鱼娘的年纪,勉强可以算作长姐。当然也可以扮成娘亲,不过鱼娘最忌讳别人说她老。钱香儿眼花耳热的,没注意苏戚只提了家人,婚娶的问题并未回答。她附和道:“郎中好,有个头疼脑热的都能治,我常想家里有个懂医术的就好了,不用出去求医问药。”
苏戚笑道:“也没这么方便,有些病还是得找医馆。”
钱香儿掐了下手心,继续试探道,“戚公子如今住在临溪县,可有不方便的地方?今日你帮了我,我也想帮点儿忙,不然心里过意不去。”
有来有往才能熟络起来,培养感情嘛。苏戚眼睛亮了亮:“说实话,眼下的确有件难事,想和姑娘求个人情。”
钱香儿连忙鼓励道:“公子且讲。”
苏戚:“我有个孩子,想请婶婶照顾。”
钱香儿:“……”……苏戚编了个故事,讲给钱香儿听。她说自己曾经有个妻子,不久前死于意外,只留下这么个嗷嗷待哺的孩子。因为囊中羞涩,她请不起乳母,在临溪县无亲无眷,实在没有办法。若钱香儿的婶婶奶水充足,是否可以帮忙照料一二?作为报酬,她愿意为钱香儿解决难缠的二伯,并在面点铺做白工,给叔婶帮忙。钱香儿瞪大了眼睛,连自己要说什么话都忘了。片刻过后,失神喃喃道:“我不信……”苏戚不晓得这姑娘经历了多少心理挣扎,干脆回去把阿随抱来。人证物证均在,钱香儿无语凝噎。“姑娘?”
苏戚察言观色,小心翼翼道,“我知道这么做有些失礼,若姑娘不高兴,我这便回去了……”钱香儿看看襁褓里面色泛黄的病弱婴孩,再看看苏戚俊秀无辜的脸,默默咽下辛酸泪水,咬牙道:“回什么回!多大点儿事,跟我去见婶婶!”
苏戚被拉进面点铺。背着孩子的妇人正在擦拭笼屉。听完钱香儿的描述,她望向苏戚,笑得很和气:“小郎君可算找对人了。”
原来这妇人常受涨奶之苦。多喂一个孩子,并不算什么难事。她将阿随抱过来,仔细端详着,叹气道:“没娘的孩子最苦,可怜他年纪这么小。”
钱香儿红了眼眶。乌山郡经历地动与疫病之灾,多少人流离失所,家破人亡。孤儿与鳏夫随处可见,孀妇和幼子无依无靠,即便有官府救济,也救不回衰败的精神气儿。天灾带来的伤痛,只能随着时间慢慢被人遗忘。妇人问苏戚:“这孩子叫什么?”
苏戚回答:“乳名阿随。”
她点点头:“是个好养的名儿。小郎君以后每日带阿随过来,等我喂好了,再接他回去,如何?在店里做工就不必了,我看小郎君并不擅长这些……若能看顾着香儿,免得她被那老不死的混账欺负,我也就放心了。”
苏戚认真行拜礼,谢了她的帮忙。如此,阿随的喂养问题就解决了。这么折腾了半天,衣裳已经晾晒完毕。苏戚重新更衣,把阿随暂时寄托在面点铺里,出去找那个所谓的二伯。醉醺醺的老汉不知何时又钻进了陈记酒楼,正和人拼酒。苏戚三言两语把他激出来,拉进僻静角落好生恐吓一番。果然这货没有彻底糊涂,她稍微“碰”了下,就哭爹喊娘地求饶。苏戚料想这么做效果并不明显,此后数日便盯着他,时不时施加压力,把人吓得再不敢胡作非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