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景寒哦了一声:“来看看你。”
萧煜顿时受到了惊吓。难道日理万机的丞相终于想起被冷落在牢狱的他,打算今日做个了断吗?“承蒙薛相挂念,卑职受宠若惊。”
萧煜坐直了些,挤出满脸假笑,“瞧瞧这儿黑灯瞎火的,也没个坐的地方,委屈薛相了。”
薛景寒道:“不委屈,我马上就走。”
“……”这话没法接啊。丞相大人居高临下俯视着萧煜,像是估量着什么。片刻过后,说:“我一直没审你,你倒不把自己当罪人。”
听听刚才说的话,还敢自称卑职呢。萧煜并不在乎这些讽刺挖苦,必要时候他能屈能伸:“薛相看我当如何,我便如何。萧煜这条命,全系在薛相身上了。”
言下之意,你要定我的罪,我自然只能认了;你若愿意放过我,我从此唯丞相马首是瞻。薛景寒扯扯嘴角,笑意不达眼底:“薛某不敢用萧左监这样的人。”
萧煜适时摆出悔恨万分的表情,声泪俱下感慨道:“以前我如何算个东西!两面三刀,狼心狗肺,不忠不孝……”他一边骂自己,一边捶胸顿足倒地哭喊,脑袋磕得咣咣响。没多久,额头便破了皮,满脸血呼啦擦的瞧着挺凄惨。薛景寒没反应,静静看他演戏。要说萧煜不愧是萧煜,什么样子都扮得出来,这会儿仿佛连廉耻心也丢了,嘴里将自己骂得猪狗不如,又夸赞薛相大仁大义为国为民,他自当鞍前马后分忧解难。哭了半晌,嗓子都哑了,哀哀戚戚地祈求薛景寒再给个机会,放他一条生路。到最后,萧煜硬生生呕出一口血来。这倒不是装的,他在牢狱里呆了好几个月,吃馊饭喝臭水,身体已经折腾得很虚弱了。薛景寒终于开口:“我以为你不在乎生死。”
萧煜跪在地上,抓握着铁栏杆,咧嘴露出染了血的牙齿:“是不怎么在乎,但总该争一遭嘛,不然也太对不起自己了。”
他知道自己这番悔过表现不会赢得什么同情。做尽丑态,无非是让丞相舒坦点儿,好把过往的仇怨翻篇。薛景寒也不是真要杀萧煜,此时道出来意:“我已查出细作乱臣一百二十三人,牵连者三百余人,均已入狱。外逃之人难以尽数,想要全部抓捕,恐怕得费许多功夫。”
萧煜立即反应过来:“薛相何必为这等琐碎小事耗神,交由卑职来办罢。”
术业有专攻,没人比他更适合干这个。薛景寒点点头,道:“不可放过一人,不可走漏风声。若你能妥善办好,廷尉左监的位子不会交给他人,你那父母也一并放还。当然,他们得管好自己的嘴。我不希望在任何地方,任何时候,再听到栾陵这两个字。”
萧煜全都应了。薛景寒看着他:“萧左监果真是个无情之人。”
因为一个薛相,萧氏几乎灭族,蛰伏几百年的大计也灰飞烟灭。现在萧煜还得亲自动手斩草除根。但凡是个正常人,都得悲恸颓丧失魂落魄。萧煜笑了笑,不以为意:“比不得薛相杀伐决断。”
这句话里蕴含了太多意思。薛景寒冷下脸来,拂袖就走。萧煜扒在铁栏上笑着喊:“谢薛相今日让柳三探亲,萧煜感念薛相仁德慈善,此后绝无二心——”薛景寒越走越快,将刺耳的喊叫抛在身后。探亲?真亏萧煜说得出来。明明不见得对柳三有几分真情,装什么郎情妾意给他看?绝无二心?谁稀罕。他用萧煜,只是因为顺手好用。这等天生反骨的疯子,用得对了,就是最好的利刃,如若驾驭不住,反受其害。薛景寒不怕这人再次跳反。想跳,总得有人敢接着,不是么?没人接手萧煜,那萧煜只能继续做他的刀,为他卖命赎罪。……牢狱重归寂静后,萧煜躺倒在角落湿冷的草堆上,翘着二郎腿开始哼歌。“我笑那有情人变无情郎,阴差阳错好荒唐……”没多久,狱卒带着崭新的衣冠过来了,客客气气请他更衣出去。萧煜正唱得起劲,抬起一只手来,扬起又落下,咿咿呀呀的,总之就是不起来。狱卒好气又好笑:“大人唱什么呢?”
萧煜眯着眼睛斜睨他,懒懒道:“唱个可怜人啊。”
“可怜人?”
“绫罗富贵人上人,因果加身独自尝……”萧煜胡乱唱着,摇头晃脑道,“唉,真可怜哪。”
他没有亲眼看见栾陵城前的混乱,只根据旁人转述,逐渐勾勒出当初发生的事情。衍西军围困废城,意图抓捕萧氏族人,杀害薛景寒。哦不,也不是要杀薛景寒,穆念青清醒得很,打算和丞相交涉谈条件。然后苏戚醒了。从转生阵走出来的薛景寒,要杀她。这多简单啊,分明是法阵作祟,使得丞相性情大变,对爱妻起了杀心。不止如此,还利用巫夏的身份,将萧氏魏氏一举歼灭。果真无情,果真利落。不愧是薛景寒。萧煜在牢狱里受苦的时候,常常钦佩丞相的冷静果决,然而今日一见,反而差点儿笑出声来。他想问问薛景寒,你知道自己现在什么模样么?半死不活的,没有人味的。像以前的秦柏舟,但比秦柏舟还惨。单单只是个,被转生阵玩弄于股掌间的可怜人罢了。萧煜换了衣裳,整理形容,大摇大摆走进丞相府的议事厅。薛景寒已经留了足够的卷宗,方便他接手栾陵案,将后续事宜彻底收尾。他粗略一翻,大致心里有个数,知晓萧迟风夫妇身在狱中。他那不争气的爹娘,也一直关着呢。这几个月老人家都挺遭罪的,不知有没有缺胳膊断腿儿。薛景寒没审萧煜,自然是因为瞧不上。萧煜离家太久,和螺阳山常年不打交道,问他不如直接问萧迟风。况且薛景寒还打算留着萧煜做事。瞧瞧,现在不就派上用场了吗。萧煜掩住卷宗,打了个哈欠。他不急着干活儿,打算先沐浴吃饭,填饱肚子,再去城南的住处溜达一圈,哄哄柳如茵。人生多奔波之苦,总该及时行乐。而这时的苏府,已经派出人马,赶赴乌山郡。为了防止变故,接人的队伍特意准备过,佯装成厩官仆从等,打着外出征收军马的名义,浩浩荡荡离了京城。……乌山郡,临溪县。苏戚汲水装满瓮,又劈好三四天要用的柴火,在灶台前忙碌许久,端出几碗黏糊糊的粥。这便是她和鱼娘的餐饭。鱼娘厨艺极烂,苏戚也好不到哪里去。她们来到临溪县后,用仅存的二两银子租赁了这个破烂小院,每日凑合着过。有时鱼娘行医顺利,能赚取些银钱,她们便可买来肉菜,下个馆子什么的。但更多的时候,两人囊中羞涩,只能弄点儿便宜的杂粮,煮熟了也算一顿饭。苏戚把粥端进屋子,坐在小火炉前,缓缓吃完自己那份。鱼娘拿起勺子又放下,眼里写满嫌弃:“苏戚,你就煮个粥……怎么能搞成浆糊?”
苏戚默然看她。鱼娘强迫自己咽了一口,便把碗推开,不吃了。躺在小榻的婴孩正好醒来,扑腾着软软的手脚,开始哭泣。她把孩子抱过来,给苏戚看:“喏,又喊饿呢。米粥他不喝,再这样下去,迟早得生病。”
苏戚抬手摸了摸阿随的脸蛋,沉吟道:“我想想办法。”
其实也无办法可想。就她们现在这状况,想雇个奶娘何其艰难。苏戚收拾碗筷,放到灶台上,然后拎着剑出了门。她身体利索很多,也比以前有劲了,也许能找些短工做。临溪县并不大,两个时辰便能逛遍。苏戚先去码头转了一圈,看见许多搬运货物的脚夫,她试着抬了下沉重的麻袋,得,这活儿干不了。再去商行车行,询问是否需要雇佣护卫。果不其然被人质疑身手,苏戚只好现场表演一番,证明自己的确有功夫。眼瞅着要谈成了,她一提预支酬劳,便被人赶出来。这样的结果也在预料之中。苏戚无可奈何笑了笑,继续沿街寻找挣钱的机会。以前她哪里需要忧愁钱财的问题,太仆家财万贯,任由她肆意挥霍。她呢,也不把钱当个事儿,该用就用,绝不吝啬。现在身无长物,两袖空空,虽然内心不觉窘迫,处境却很为难。苏戚走了两条街,即将路过陈记酒楼时,遇见一个喝醉酒的老汉纠缠年轻女子。这老汉年纪约莫古稀,举止全然没个正形,猥琐得很。女子也就十七八岁,梳着姑娘头,面皮紫胀,显然羞赧又气愤。“二伯,你撒手!喝醉了就回家!别在这里闹!”
老汉腆着脸,死死抓住女子细弱的手腕:“我头晕,香儿扶着我回嘛……”语调之猥琐油腻,逼得苏戚浑身起鸡皮疙瘩。酒楼里多是看客,似乎对这种景象习以为常,甚至有人哄笑道:“钱香儿,你就带你二伯回去罢,今儿个他喝得太多,指不定连自己家的门都认不出来!”
钱香儿瞪圆了眼睛,气愤喊道:“那又不是我家!我凭什么送!”
说完,又劝老汉,“你先在这里待着,我叫你家的童儿过来接人。”
“一起回不是更方便?香儿可是嫌弃二伯……”老汉的手顺着对方腕骨向上摸。苏戚看不下去,向前几步,抬起剑鞘轻轻一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