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氏一直很有野心。高门世家,根基深厚,私下里豢养大量死士。卞文修身边的殷晋,便是殷大老爷送给太尉的得力帮手。然而卞文修倒台,殷氏也废了。为了寻求东山再起的机会,他们绞尽脑汁,试图攀附权臣薛景寒。从某种程度来说,还挺顺应时势的。不念旧仇,唯利是图,把脸面扔在地上自己踩了个稀巴烂。“殷家一直派人盯着苏府。”
杀戈解释,“以前有大人的命令,苏府内外形同铁桶,他们靠近不得。但这次大人从栾陵回来,撤掉了所有人手。”
所以给了殷家人机会。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对于殷氏豢养的暗线死士来说,想要探听府内消息,总有自己的办法。薛景寒静静坐着,隔了一会儿,问:“苏戚怎会到了乌山郡?”
杀戈无法回答。勿论缘由,苏戚的处境很危险,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实。薛景寒又问:“如果她因我而死,有朝一日我会后悔么?”
杀戈还是没开腔。薛景寒轻轻哦了一声,自言自语道:“现在问这个已经迟了。”
他曾亲手将利刃捅进苏戚的胸腔。她死在他手里,和死在那些汲汲营营的食腐苍蝇口中,又有什么区别。“选些人去乌山郡罢,打探她的行踪,遇着殷黄两家的人,不必留情。”
薛景寒道,“也该给他们个教训。”
杀戈想问这算回心转意么,抬头看见薛景寒平静冷淡的脸,又迅速打消了想法。大人就算护着苏戚,也不是因为他重新有了情感,而是不愿屈从转生阵的意志。更何况太仆尚在朝堂,若让苏宏州知道苏戚因薛景寒而死,势必要闹得天翻地覆。哀莫大于心死,先前苏宏州陷于无法置信的悲痛中,还没缓过劲来。憋着一口气寻找女儿,不肯相信她已死亡。如今得了喜讯,正是欢欣的时候,真要接到噩耗,确认苏戚之死,恐怕所有的哀恸都会转化为愤怒仇恨。现在的薛景寒不会任由这种情况发生。杀戈微微叹了口气,出去了。薛景寒从床铺间拈起一颗岫玉棋石。这是苏戚曾送给他的回礼,本来有满满一罐,前几天他头痛失控,把眼前的东西砸碎了很多,其中也包括这罐棋石。只剩下一颗完好。他举起暖白色的棋石,在疏落的阳光里反复地看。他记得苏戚闲坐在对面,捏着玉石棋子认真思索的模样;记得她伸出双手,盖住他出神的眼眸,笑着说你输了的语气。可是他想不起当时的天气,也回忆不来苏戚手指的温度了。那次他去牢里见萧煜。狼狈落魄的萧左监看着他,眼神堪称怜悯。大概觉得他很可怜。他可怜吗?他不知道。……萧煜在城南的私宅住了四五天,把手头的卷宗整理清晰后,便打算离京办事去。这几天内,柳如茵心情如淌过沟壑悬崖的溪流,时而平静,时而跌宕,大起大落各种疲惫。无他,只因为萧煜这人太狗了。明明不和她住一个屋子,非要逗趣开玩笑,说什么晚上千万不要走错房,他担当不起。白天埋首看卷宗顾不得吃饭,她送了点心过去,又夸她好。闲来无事在前院后院溜达,看见她专心修剪花枝,便主动拎桶浇水,她还来不及感动呢,下一刻就被抹一鼻子泥。什么玩意儿!柳如茵常被气得动手,随便抓起身边的东西砸他。萧煜临行前夜,柳如茵实在睡不着,敲开他的门。朗朗月色之下,萧煜拿眼神问她所为何事,她讷讷无言,手心全是汗。直到夜风袭来,害柳如茵打了个喷嚏。“你什么时候回来?”
她问。萧煜回答:“说不准啊,三月五月的,或者一年半载?薛相交付我找的人比较麻烦,有些还挺危险,也许我一去再回不来啦。”
身为萧家人,却对同族举起屠刀,他吸引了多少仇恨可想而知。薛景寒这招玩儿的是真狠。可是他喜欢。柳如茵垂下眼睑,在门外站了许久,开口道:“那我怎么办呀?”
萧煜仿佛不明白:“你继续住着啊,没人赶你走。”
“萧煜!”
柳如茵跺脚,瞪着眼睛看他,“我问我怎么办!”
你把我安置在这里,我该怎么做。你走了,我算什么。你一去不回,我又该如何。“我是你的什么?”
柳如茵早就想问这个问题了。她经历了滑稽的“私奔”,再回到京城,只觉处处陌生得很。柳家对外称柳三病逝,大概是怕她辱没了门楣。而苏戚生死不明,她连寻人帮忙都做不到。最多骂几句薛相,还是对方懒怠和她计较的情况下。她是无根的水草,只能紧紧依傍着萧煜。月色中,萧煜抱臂斜倚着门框,懒懒看她。“我不止这一处私产。”
他说,“你应该知道我常住在哪里。”
柳如茵的确知道。和廷尉署隔着好几条街,挺普通的宅院。萧煜在京城孤家寡人,不比其他高门世家,所以住处不能显得太张扬。那个地方大约可算作是家。“这里闲置着,如今住了个没名分的女子,世人一般称之为豢养外室……”柳如茵盯着萧煜张合的嘴唇,眼前逐渐模糊。无比的难堪爬上身体,逼得她站立不住。“哭了?”
萧煜伸手抹掉她脸颊滚落的水珠,笑道,“我开玩笑逗你呢,哭啥啊。”
“会有人拿这个开玩笑吗?”
柳如茵抽噎着质问,“萧煜,你有没有心?”
萧煜仔细想了一下,发现自己似乎真没有。柳如茵哭得更伤心了。“别哭啊,说了你不是……”萧煜一边给她擦泪,一边想到,当初柳如茵扮作婢女跑出家门,也是撞到他怀里哭,可怜兮兮的像没人要的幼鸟。明明已经嫁过一次人,差点儿生个孩子,却没半点儿成熟的风韵和刚强之气。萧煜以前见过死了丈夫的寡妇,能带着孩子和邻居对骂,干起架来有种不管不顾的气势。什么都不怕,最起码强撑着不显出害怕来,还敢指着他的鼻子训斥廷尉办案为何吓到幼儿,百姓何其无辜。一帮大老爷儿们愣是被训住了。萧煜印象很深,感慨带孩子的寡妇就是不一样,然而认识柳如茵以后,发现寡妇和寡妇也不一样。哦,她其实也不算寡妇,章安星是被休弃后溺死的。况且她也没有孩子。萧煜随口说出自己的感想,柳如茵听完,突兀发问:“那你和我生个孩子?”
……萧煜被震到了。他仔细想了想,觉得柳如茵大概哭昏了头,说话前言不搭后语,完全不讲道理。不过,这句话算是她最大胆的发言了罢。萧煜有点好笑:“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柳如茵收了泪,咬着通红的嘴唇点头。萧煜:“你知道个屁。”
柳如茵看他:“我为何不知道。我怀过孩子的,虽然她没活下来。”
“所以你就要个孩子?”
“不是要个孩子,是和你生。”
柳如茵其实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说话不顾廉耻。大概长时间的等待与折磨,耗尽了她的精神,刚才那么一闹,绷紧的弦彻底断掉。现在她的脸皮是麻的,心也冷的。“这样,如果你出去再不回来,我就是带着孩子的寡妇了。”
你不是欣赏这样的女人么?萧煜摊手:“无媒苟合是为偷,不可啊。”
柳如茵仰头盯着他的脸,湿润的眼睛泛着水光。眼尾有些肿,被月色一笼,又显出冷淡的勾人。“偷便偷,你真当我不敢么?”
他羞辱她,逗弄她,明明对她有意却非要折腾不休。仿佛全天下的人都是供他戏耍的物件。把真实的情绪藏起来,不教任何人触碰。柳如茵恨萧煜,也喜欢萧煜,现在她要把萧煜的笑容连同自己的脸皮一起扯下来。她受够了。“萧煜,如今我敢,你不敢了?”
柳如茵冷笑,点点头道,“原来你只会占口头便宜,亏我被你耍了将近一年。”
萧煜渐渐收了不正经的表情,咬着牙槽骂了声脏话。“谁不敢?”
他攥住柳如茵的手腕往里拉,砰地关上门。“——你别后悔。”
后头的事大抵是熟悉而又陌生的。柳如茵觉着疼,这种疼一直钻进了心里。可是半睡半醒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拥住了薄凉的男人,像水草纠缠另一团浮萍。早晨萧煜起身,她说:“我若有了孩子,你便有牵挂,要记得回来。”
萧煜笑她傻,哪能这么容易怀,笑完以后在屋里翻了半天柜子桌子,翻出来红彤彤的蜡烛,点燃以后,拉着她跪下拜了三拜。“行了,等我回来给你补婚书,再去江泰郡祭拜萧熠,让他见见新娘子。”
萧煜如此说着,收拾行装出了门。柳如茵在屋里愣了半晌,直至红烛燃尽,桌角淌满了粉红的泪。“……混账东西。”
她骂完,收拾了狼藉的屋子,听见喜鹊立在檐角叽叽喳喳的叫。不知怎么的,竟然还听出点儿恭贺的喜庆意思。柳如茵想笑,眼里泛着酸,嘻嘻哈哈的笑了。